~住在動不動就有澄澄波的城市…~
遷居東城時,掘出了那張從日本渡海而來的海報。該讓它出來見客了。
於是去了趟裱畫店。
話說,搬回嘉義後,老惦著找一間裱畫店,也心有所屬。但充其量只是一再路過,未付諸實際行動,以至於也忘了在城裡哪個方位。心一橫,也是念一轉,直接馳向素有「美街」之稱的成仁街。
沿民樂街西行,小街筆直,木造古風老屋、西式簡樸洋房夾岸,悠悠地漫出一條時光小河,穿越古城的近午時分。
以雙腳划單車,權充陸上行舟,沿途風光明媚,心情甚佳。
船過諸羅東城牆,過吳鳳北路,抵西城牆。
沒太多複雜思考,左拐之後,憑直覺就決定就第一間店了。
後來才知道,這間安靜沐浴在南國日光下的檜木裱畫店,是間百年老店!
「是雕塑家蒲添生(蒲嬰的兒子、陳澄波的女婿)的出生地,也是陳澄波生前裱畫的地方。」
和小老闆先粗略聊過一番,他進後屋找材料,留我一人在店前。就是這張剪報,引我進入另外一個神奇的世界,赫然發現還有人在打盹...
打盹的那位就是老闆陳育鏘。他師承蒲嬰,出師後,這間店也轉售變成腳踏車電器行,他決意買回師傅的老房子,接手經營,並改名為「文園裱畫廊」。
(微笑面對我的這位是小老闆、他兒子。桌上,我的東京三鷹吉卜力美術館彩繪海報正準備接受一道轉生的儀式。)
裱畫也是一門藝術,23年前,這位小老闆放下原先桃園的工作,回來嘉義接班,是「文園裱畫廊」的後繼有人,也是嘉義文化資產的延續。
他很熱心地指引我:「那間是林玉山以前住過的房子,這條街為什麼叫『美街』,是因為...」
(插隊,默默跟著青年見學團的尾巴往西門方向前進,其中一段走在民樂街上。)
去年小年夜,新年新希望,許甚麼好呢?
台灣圖書室請與會客人發表心中嘉義「最美的街道」,顧德莎顧大姊回答民樂街。她後來澄清,正確答案是安樂街,和我一樣。這是後話。
我的文章:〈【嘉義不思議之7】我要的不多,就是安樂街〉
陰錯陽差,開始走踏民樂街,每次進城,如文化路夜市或大通南邊舊城區,總會繞過來。漸漸懂得了顧大姊關於「美街」的定義,即便不是她的美街第一名。
不管是市民定義的「美街」,還是顧大姊與我心中的「美街」,我年終的小願望,是讓這座城市的美進入休眠狀態。
是度過,也是逃過以都市更新為名,實則城市同質化甚至醜化之劫難。
這一排二樓水泥洋房,好像是嘉商教職員宿舍。
(顧大姊後來補充道:如果庭前種了植物,就更棒了。)
1923年,當年36歲的柯比意,受企業家委託蓋宿舍。「每一棟宿舍都是一座座不加裝飾的水泥箱,具有長方形的窗戶與空無一物的素白牆壁」,他非常自豪,一方面這些建築絲毫不帶有當地氣息,一方面則很高程度地展露了他對工業與科技的崇仰。
《幸福建築》艾倫‧狄波頓卻私下告訴讀者,住戶並不買單。那些工人已經受夠了廠房,並不想回家之後還要面對工業特質的住宅,於是完全不在乎地,依照個人喜好加裝各種點綴。
這排宿舍,隔著一條馬路就到學校,似乎已經人去樓空,而且荒廢許久。不夠用?原使用者紛紛凋零?還是,極度厭煩公私不分的生活場景,倉皇逃離?
我倒是很愛這樣秩序井然又簡單素樸的房子,好像二樓的每扇窗,開闔間,都上演著不同的戲碼。
可以將閒置空間釋放出來,給老百姓使用嗎?作為青年創業基地如台中范特喜草悟道117巷,銀髮宿舍似乎也不錯。
顧大姊喟嘆道:「住的人不種花樹,一目了然的單調,不像其他的老屋子,探出牆的樹多了一些風情。」
從另一邊看,路底就是學校,馬路已經擴寬,變成交通要道,車水馬龍,讓巷子裡不加修飾的靜謐時光更加美麗。
從嘉商這頭為起點,越過民國路,下一條是維新街。向左走,又是一座學校叫華南商職,向右走,可以接上獄政博物館。當然,更是我喜愛的咖啡街。
我的文章:〈【嘉義不思議之3】用咖啡維新了一條街,甜美了記憶〉
會認識這條咖啡街,而且開啟我的《小房子》系列之旅,全因為Daisy’雜貨店。
我的文章:〈【嘉義不思議之2】小房子第一章〉
在鍾文音的目光裡,嘉義市的樹都未被馴服,充滿亂長的張力和野性之美。「往昔這座木材之都,也是森林之神寵愛之城」。
將〈魔戒樹人們,你們好〉這篇枝椏亂長的文字丟上網站的那一天,才不經意和鍾文音目光的森林之神相遇。她的一語中的、世間的有人感同身受,讓我掩卷時趕快把感動紀錄下來…
她受邀回故鄉嘉義駐市時,是否來過民樂街,又否是這座維新路口、藏身樹下的警察眷舍讓她驚艷?
民樂街不長,也搆不上令人神往的綠色隧道,但就是那零星或片段的樹,執著守著街道,護在人家門口,更讓人印象深刻。在稍早的民國路和維新路之間,也有一株恍若天地之悠悠...
我的文章:〈【嘉義這不是之5】魔戒樹人們,你們好〉
小巧、可愛、親切的尺度,通常被視為「人性的尺度」。那也是我喜愛的嘉義的尺度…
新任市長選前政見之一,是嘉義要趕上新竹,居民數以四十萬作目標。還不是很清楚他的邏輯,但顯而易見地,他似乎信仰「大都市」是萬靈丹?!
創造就業機會、鼓勵年輕人返鄉,並不等同於必要造就大都市。亞維儂位於法國南部隆河(Rhône)下游,也是源自14世紀古鎮,人口約十萬人,現在則以國際藝術戲劇節聞名於世,每年七月總吸引百萬人次以上觀光旅遊。
在《看見台灣》正火熱的當時,某讀者投書報端,意指這座島嶼最理想的容納人數是八百萬。若立論正確,現在的兩千三百萬,已經是超出一倍不止。
嘉義有無可能成為「移入」城市?如果不行,當嘉義增加到四十萬,全島的人口又要暴增到什麼程度?城市固定人口大幅增加了十二萬,民樂街或其他街道的寧靜,會否開始變樣?
當市政領導者觀念還停留在「大就是美」、「大建設大開發」的唯一年代,對「歷史人文是最珍貴資產」的嘉義,前景令人擔憂。
不同於安樂街素淨,民樂街很多樣化,也更人間煙火。
也稱作「律師街」,昔日地方法院就在隔壁大通,因應民眾訴訟需要,律師、代書齊聚,形成特殊的街道風貌。安和街與和平路之間,接二連三的律師事務所招牌,讓律師街面貌與城市的歷史更為清晰。
茂源阿杯,持木杖撥弄著牆邊這堆草叢,翻出那裡有口古井的往事。「日本時代就有了啦!」
後方,橫空矗立著一座有如縮小版東京鐵塔的無線電塔。那裏是台灣前輩畫家陳澄波《慶祝日》的場景。
形塑誠品空間的陳瑞憲認為,惜物的態度,一直存在於古都的文化之中。
「第一、京都人特別尊重自然,所以當這些物品損掉時,他們先想到的不是丟掉;第二、則是京都人特別重視和物件之間的情感,
他們喜歡使用物件順手的感覺,
所以店家當然也竭盡所能地幫顧客修理一件充滿情感的物件。」
在嘉義的民樂街老宅聚落,也有店家,幫忙將情感重修舊好。
街太靜了,以至於經過時,台語對話很清楚,聊著日常、厝邊發生什麼事,所以做為民意調查站也無妨。有時候是單純的廣播站,放送台語歌之情意綿綿、悠悠婉婉,不是放聲喧嘩,整條街都優雅了起來。
不只一次在午後這個街角,遇見阿嬤在澆花,呵護她的植物,而且都是她。
西班牙文學經典《黃雨》,描寫庇里牛斯山荒廢小村艾涅爾(Ainielle)的孤絕頹廢之景。人口流失,主人翁牧羊老人則見證了鄰居變賣田產、遷居平地,他在兒女離開、伴侶死後,「成了廢墟中唯一的活人」。。
日式木屋,於客廳或者廚房會增設突出外面之窗戶,稱為「出窗」。這座老屋應該不能說是日式木屋,但那遮雨棚下的窗,倒透著點「出窗」的興味。
屋後,另一棟老屋早拆掉了,簡單畫了線,變成過度時期的停車空間,但靈魂似乎還守在原地。
嘉義東城有兩條街,猶如結盧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剛好一南一北,並排大通(今中山路)兩側,可容兩輛車並行,然、要穿越東城,大通就已足夠,況且車進巷內,也得放慢速度,大半時間,人車不多,即便有人,多是長輩們的身影。兩兩成行,形單影隻,坐輪椅讓外籍看護推著,還有貓,悠悠遠遠地靜下去,渾然天成。
南邊這一條稱作「民樂街」,當年陳澄波結束嘉義公園繪影,會不會就是走這條街回家?拎著繪畫工具,繞過昔日《KANO》嘉義農林學校,跨過和平路和隱形了的諸羅城牆,探了探他畫中的警察局,踽踽,先到林玉山和蒲添生的美街寒暄一番?
更或者,林玉山也曾經沿民樂街,款款走向嘉義公園?
(「店面之前還借給文化局辦活動,教人家怎麼裱畫…」,文園裱畫廊小老闆透露著一絲自豪。)
「成仁街在清朝時多米舖,名為『米街』;又此地常出藝術家、詩人等,裱褙店、雕刻店林立,復有『美街』之稱」。
卸除了輾米的招牌,換上畫廊的招牌,台語的「米街」成為「美街」,也是順理成章。
從民樂街到成仁街,都是我的美街。走過歷史的光輝,兼且揉雜常民生活不慌不忙的小日子、風光與綠的自由奔放,或許還有陳澄波、林玉山、鍾文音的足跡哪…
那份美好餘韻還在,也希望你能來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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