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柯:花園是世界上最小的一角，在這角落裡卻有著全世界。
「最後，我回到那迷人的巷弄中，把九重葛那百紫千紅美麗的嬌顏再一次深深烙印在腦海中，然後一次又一次的繼續在小小的巷弄中迷路著。」
「九重葛!」同行友人指著這叢繁茂的奼紫千紅。去年四月，花開得如火如荼。
《慢讀》系列的作家琹涵，從白河鄉間日式老家遷到了台北的公寓房子，初時很不習慣，「幸好每天清晨，我依舊可以在鳥聲中醒來」。因為，她的窗外，就有一顆高大的九重葛。
跟蔡珠兒也有關係，「走進苗圃，嬌紅嫣紫，九重葛開得鬧烘烘，好像在嘩嘩歡叫。」
愛花花草草的友人，南崁玄關也有九重葛，出入都要照會，於是也我的心底茂密了起來。
那天，我們一起遇見的那個盛景，是在我的老家之巷口。
離開植物園已近中午，要從王田里另一端轉進山丘，在那裡面，有一座巷弄裡的奇妙餐廳。目的地就在老家對面，要走捷徑過去。
照理說，該是熟門熟路，孰料，過往都是從老家的方向出來，幾年不見，景色大變，一下找不到。就像阿里巴巴童話裡的四十大盜，在門上標上了記號，自認天衣無縫，卻被聰明的安娜破解。
只好多走幾步，換了一條沒走過的捷徑。
當上帝為你關上門，自然會打開另一扇窗。倒好，經過了屋頂上悠閒的貓，正在想轉過彎會不會有路呢，就遇到了它。裝修工程還在進行式，卻更充滿了想像和期待。
你會對於一件事情有記憶，多半是因為甚麼呢?《當代花園的奇境》作者Chantal Colleu-DUMOND自述「我最早的記憶，就是在花園裡」。也是因為圍牆外的這片花團錦簇、綠意盎然，讓我對這間裝修中的餐廳與短暫的迷航，有了記憶。
少年時光，會答應老媽的邀約，出門散步去。天階夜色涼如水，也沒去哪個了不起的地方，就在這座山丘的巷弄裡踱上一圈。
步行圈可大可小，這座花園所在的街角，是我們小圈圈的終點站。
後來，咖啡店的門遲遲未開，連「咖啡店」三個字都拿掉了。想必是暫時沒有見客的打算。
王田里位在嘉義市的平原和丘陵地交接地帶，愈往東邊，地勢愈高，地形也愈多起伏。民國60年代，隨著經濟起飛，嘉義市開始郊區化，透天別墅群落、販厝逐漸擴散，市民離開擁擠市中心，來到郊外，尋找那個年代心目中的理想桃源。荷蘭時期的王田，清代的王田庄，蛻變成今日的王田新村、大同新村，以「新美麗角落」隱身在嘉義東城。
別墅多半是兩層樓，附小院子和鄰街陽台。這段巷子的別墅，明顯也有了年歲，因是晚些才興建，建築樣式又與社區入口的別墅略有不同，更簡潔俐落了些。
「人生不也這樣嗎？偶爾迷路其實也是一種幸福，停下了腳步才會發現前面的路其實有很多的出口。」
巷道通常闃靜無人，直到傍晚天涼時分，三兩歐巴桑們才會走出自己的房子，街角聚集，用話語打發時間也交流情感。偶爾也會遇見阿伯澆花，但也是一下就縮了回去。
老家對面雙併透天厝，當年也稱得上「大戶」，時隔多年，居然變成了庭園餐廳?!所以，現在屋子裡會呈現另一種冠蓋雲集?
老爸一決定搬到大樓新家，這邊的老家很快就賣掉了，鄰居要買給女兒住。這條巷子是國小的我的遊樂場，和鄰居同輩孩童玩著跳橡皮筋、躲貓貓。
當然也少不了元宵節。還不時興大型燈會，更別提電子花燈，克勤克儉年代，一切都靠自己，苦中作樂，奶粉罐釘出幾個洞，夜幕降臨，時間差不多了，點上蠟燭，一個個從家門冒出來，成群結隊提著燈籠去冒險。
國中之後，各自奔忙去了，巷子就安靜了。
雖然還面對面生活，卻已經遙遠如隔兩地。
「走在巷弄裡的腳步不自覺輕盈了起來，好像我還是玩著跳房子遊戲的小女孩，居然跨出的每一步都是那麼的歡喜雀躍。」
領著同伴往餐廳的路上，述說著每個角落的故事，情不自禁。
老闆是兒子。
那天午後後來只剩下我們一桌客人，臨去前，稱讚餐廳空間設計的巧思，一旁，老闆的銀髮父親謙虛又驕傲地說:「這都是他自己想的做的」。
是兩間合併後有庭院透天厝改裝後的餐廳，其中一半圍牆打掉了一半，從室內的窗，視線可以越過窗櫺、庭園的人造山水意境，直接到牆外的街道。夜裡如果垂著光、升起光，內外透著光，在這片靜謐的嘉義「裡東區」，想來又是另一種風情。
窗外的第一道風景，滿園春色。以前似乎就有了，印象中還養著烏龜…
父親說:「這裡原本就是我們的房子，曾經四代同堂…後來搬走之後，荒廢了好幾年」。
現在，父子重新回到這間有共同回憶的房子。是繼承衣缽，也是有子萬事足。
而我，則是滿滿的興奮和感謝。
兩個空間原本用牆隔開來，老闆打通了個洞，讓空間流暢放大了很多。第一時間就想到《托斯塔尼豔陽下》，以為年輕老闆曾經旅居國外如法國普羅旺斯。
戴安連恩飾演的法蘭西斯梅斯，失婚又面臨創作瓶頸，好友為幫助她療癒苦楚，安排了一趟義大利扥斯卡尼之旅。未料，原本毫無興趣的她，就在一個轉念之間，在人生地不熟的義大利鄉間脫隊，還買下一棟美麗的舊房子。誤打誤撞，她不僅開啟了新生活，找到生命中失落已久的成就感，甚至…
其中一幕就是拆牆。她聘來的整修工人團隊卻是烏合之眾，少不更事年輕人、哲學家，一陣慌亂，房子幾乎崩塌。拆掉的，是老房子的牆，人們根深蒂固的觀念，人與人之間、法蘭西斯和外界的心牆。
結果，我和朋友都猜錯了。
『東里流芳』1974巷子料理
地址：嘉義市圓福街80巷11號（嘉義國中前方巷子）
電話：05-2761970、0939070064
有時候，失去的當下並沒有感覺，往往要過了一段時日，才知道痛，或是得到「來不及了」的理解。但，又還不到「風欲靜」的程度。
感謝這間餐廳的主人，讓這扇窗從我的記憶庫裡醒了過來。
從這扇窗，可以看到對面二樓的我的曾經的房間，和許多個挑燈夜戰以及我一度想要逃開的枝枝節節…很長一段時間，至少三年，這個窗景，是我最大的世界。
當時年紀小，以為人生最艱難的挑戰，就在不久之後，大學聯考。高三，正在為未來做最後的拚搏，現在回想起來，懷疑到底是夢還是真實。總之，半夜裡醒過來，張開眼睛，感覺到有道影子，就從二樓窗外，從左至右，慢慢地，騰空踅了過去。感受太強烈，至今難忘。
北上，也正式踏上流浪之旅。更多的挑戰，一一等在前面。
漸漸明白，得到和失去，其實是雙胞胎。
當那個感覺重現，我再度跳回那個當下、那個窗景、當時的房間，彷彿從未離開。
改變了的是，跟過去的某個自己和解。
走小圈，老媽和我會從另一條街兜轉回家。是社區的主幹道，還不到雙向道寬度，車流會多了些，但不必擔心，往邊靠一點就好。很快就又安靜了。
總會有的，這裡那裏傳來鋼琴流水聲，這處那處飄來七里花香。
經過這間雜貨店，拐過彎，就要回到家了。那裡也有九重葛，攀上我的陽台。
某個當下，老媽會牽住我的手。長大了，還讓老媽牽手，難免尷尬，但總有一點點安心淌過心頭。那時候，猶還經歷過外面世界，不知道那份安心就是幸福。
那天，順著迷路的牽引，穿進又一個令人驚艷的角落，有如《老殘遊記》裡的「一路秋山紅葉，老圃黃花」。那裏，曾經是我自己的禁地，築起高牆，自我設限。
那天，在尋找餐廳的過程，我逆向走過去了。
時間，會蠶食掉過去，不知不覺中，「現在」變成模糊的「曾經」，當然也可能讓一切變得更好。
這條巷子，短暫的、一度是穿越想像國度的小徑，供我穿梭現實與「羊男的迷宮」。左邊，曾經是大姑媽的房子，在我們老家還沒蓋好前，暫時租住過一段時日。後來換阿公阿嬤搬過來，度過餘生。
為什麼是「羊男的迷宮」?這處開闊疏朗的角落，曾經滿植木瓜樹或其他植物，相對陰鬱，對小兒的我來說，充斥鬼怪的想像，總幻想不小心就會被抓了進去。
騎著騎著，又騎回到老家那條巷子。老闆在庭前澆花，我暫停下來，小聊了幾句。那天是周一，餐廳公休。
他問我出來運動?「就剛剛把工作告一段落，出來晃晃」其實，原本是要繞過去看九重葛。
在那株茂盛的九重葛前面，我曾經和老爸大吵一架之後，行李拿了就飛奔出門，要回台北。老媽追了出來，在九重葛那裏叫住我。
那天，不知道為什麼，沒看到半朵奼紫嫣紅。
「半夜，我的思緒常常又回到了那個小島，想念那陽光灑落房間每一個角落的幸福，想念坐在陽台上吹著海風的幸福，想念那巷弄裡迷路的幸福，原來，有一種感動很久很久之後依然不會忘記，原來，我的心還遺留在米克諾斯！」
部分文字摘錄自周照芳〈在米克諾斯島迷路的幸福〉
這個坡，我也永遠不會忘記。幾個傍晚，在坡前跳下單車，牽上坡後再繼續騎，獨自奔向鋼琴老師那裏學琴。我和老媽，也並肩走過這裡。
(寫於2006年9月10日)
復原
母親中風一陣子了
慢慢復原中，那天傍晚
用輪椅推她出門散步
南部的家在山腳
安靜的郊外住宅區。
圍牆普遍都不高
從巷道上看得到
聽得到人家屋裏的動靜
我和她穿過住宅區
細瑣的人生
上坡，她問我會不會累
下坡，她緊張的抓住扶手
「卡慢勒，卡慢勒」
「媽，恁賣緊張啦，我撂ㄟ住」
路燈慢慢亮起來
她說:「那個女人死了」
那個女人指的是
...
我推著她，走回家
平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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