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鄉之後,先賃屋在西城,去年一月,再遷居東城。十二樓的一房一廳,就在爸媽家樓上。書桌緊鄰著客廳的窗戶,無數的埋首電腦之後,轉過頭,森林城牆般的嘉義公園攤開在眼前,接上阿里山山巒。當然,經常是灰撲撲的遠方。
這樣算不算是公園第一排?或者,在突出在城市裡那十三樓樓頂,會不會出現「馬提志」,頭頂雙角,雙翅斂合的小怪獸,如守護巴黎聖母院般?
「當夜幕低垂,萬家燈火不休不止地一閃一滅,幾百年過去了,他只能永遠躲在教堂一角,眺望人世的瞬間光華。」
莫文蔚招牌歌裡有一首〈十二樓〉,隨興而慵懶,「是誰在十二樓嚷嚷/日子像是道灰牆/罵它也沒有迴響」。每次視線飄向窗外,或者當野鴿來到窗台散步,總會引我回到巴黎天空下。
2012年10月5日的清晨,我醒在巴黎第10區~
八點,天還濛濛未亮,灰色的鴿,在天井對岸的鐵皮屋頂上停留了幾分鐘又飛走了。很安靜,一小段法語人聲從天井下方浮上來,老公寓閣樓上的我,很融入這方天空。
從來沒認真想過會有這麼一天,我在巴黎耶!該學一句法語來形容我現在的感覺。
今天的行程?羅丹美術館、艾菲爾鐵塔?
「巴黎,我終於來了!」知名抽象畫家江賢二,在那個台灣經濟困頓的50年代,為精進求藝,帶著一張單程機票,遠赴巴黎。一星期後,他很開心對晚來的朋友說:「你可以想像當年沙特、紀德和賈克梅第的靈感來源,
這是哲學家的天空」。
~我們住在城外,每天從聖馬丁凱旋門進出巴黎~
「春城無處不飛花」,在巴黎城裡則是處處百年古蹟。
第一個下榻的住處在巴黎第十區,附近就有一座小凱旋門,夜裡的它,在燈光包裹下散放著聖潔的氣氛。很真實地生活在古蹟裡,跟你一起呼吸,伸手可及,感覺很奇妙。
十二月的巴黎街道很冷清,但畫家的心「一點都不冷」。微笑穿過人群,買了一顆青蘋果,連皮帶肉放進嘴裡,一口咬下他的巴黎滋味,也是一輩子的回憶。
那是畫家來到巴黎的第一天。
回到我的巴黎第一天,放下行李,從閣樓回到地面。腳步很輕盈,天空很藍,台北離得很遠,一切好似作夢。
聖丹尼門建於1672年,由建築師弗朗索瓦布隆代爾(François BLONDEL)設計,是布隆代爾最有影響力建築。上面的凱旋門雕像,是路易十四命令雕塑家安圭埃爾兄弟,以紀念萊茵河及弗朗什-孔泰戰役之勝利,同時讓巴黎有如羅馬城般雄偉。原址是查理五世城門之一,作為進入巴黎市區的出入口,目前則轉身為街景裝飾。
雖然後來得知,移民多居住這一區,治安並不十分理想。相對,多元文化紛呈,卻也成就了特殊的風味。
嚴長壽描述江賢二:即使不一定確知自己終將會變成什麼,但仍勤勤懇懇,用生命去執著、去完成它。
~巴黎的舊時光與現下人聲,閣樓民宿的日與夜~
民宿在傳統集合式公寓頂樓,需走上螺旋狀木造階梯、經過五道挑高木門和一道斜梯,才能回到七樓自己蝸居的地方。
從大街上走進穿堂,上樓,點亮樓梯間的燈,剝洋蔥般一層一層慢慢卸掉白天和外面的灰塵,也慢慢走向一個安靜的空間,一絲不掛。
當然不是真的裸體,只是在那個空間,很奇妙地就會產生純淨的感覺。
年少時寫過一篇小說,有幸在雜誌露出。主角就住在有天井的舊公寓,住戶對話、或走動或搬東西、炒菜的聲響,混雜了成團糊,往天空盤旋升上來,讓她感到安心,她不是一個人。
民宿主人室內採用間接照明的設計,房間裡的夜就算開足了燈,也還是朦朧。
同伴先去沐浴了,我打開窗,在天井前無意識地窺探對面人家的燈火,享受著這個夜。
同伴在廚房裡用手機放著音樂,後來知道歌手是吳克羣。
沒有關聯,但這首歌開始盤旋,似乎在某一扇異國的窗,也正發生同樣故事。
我把全部都給你不留一點餘地
就算孤獨寂寞傷心也是剛好而已
我把全部都給你因為這叫愛情
但是我只希望你我只希望你照顧自己
酒越陳越香,記憶亦然。
沒多久,巴黎受到學運衝擊,加上「巴黎太美,藝術家無法超越」,讓他近乎窒息,轉赴紐約發展,前後30年,與台灣藝術圈幾乎失去聯絡。「回首這段『數十年寒窗』,江賢二自己也不禁感嘆:『天哪!難怪當時油畫肌理那麼厚重。』」
~眼前是美麗與戲劇性的協和廣場,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巴黎第三天,離開凱旋門,走往協和廣場。廣場的兩端,分別接上凱旋門和羅浮宮。這座巴黎的最大廣場建於18世紀,號稱是世界最美的廣場。它的美,也來自於最富戲劇性,法國大革命期間,路易十六及其瑪麗皇后在這裡,眾目睽睽之下告別人間。
我站在交會點。交通的,法國的,也包括自己。過去和現在,天堂到另一個天堂,或者地獄到另一個地獄。
有點慌張,也許有遺憾或後悔,但做了就是了。沒撐雨傘,就被淋濕吧。
自知是被寵壞的老么,任性地拋下別人眼中理想的高薪工作,對現實棄之不顧,甩頭就走。
巴黎從不在我的旅遊清單上,卻在短短一個多月後,意外出現人生旅途間。
曾經是那麼努力過著計劃性人生,求學、進入職場,按部就班、循序漸進,努力工作,升遷賺錢,滿足各種物質欲望,以短暫旅遊出逃排解工作附加的壓力。
但,兩年前的我,更想隨遇而安、心隨境轉。
(接連四個早晨,同伴就在這法式小廚房裡貼心準備不同的早餐,等候我醒來)
~時間拉長了,後來慢慢理解同伴的行為模式~
到歐洲自助旅行好幾個月,如同美國年輕人,一天生活費預算暫訂20~30歐元,住的是B&B,早餐自理,所以附近的超商、麵包店、雜貨店或水果攤變成了常光顧的好鄰居,吐司麵包、雞蛋是回民宿的禮物,礦泉水和香蕉則是行囊裡的基本配備,也宜帶上一條法國麵包。
中餐可以在咖啡館打發,巴黎咖啡館的麵包又是免費無限供應,一餐12歐元,有吃又有得拿,真是實惠。
寧願把錢花在進去博物館、美術館、翻譯機與搭車,心靈的滿足比口腹之慾的滿足更重要。
(就在正對聖丹尼門的街上,剛好有間迷你版家樂福,可以滿足背包客的需求。)
那次去巴黎,沒意識到要啟動背包客的模式,沒咖啡就等於沒活力,所以跟同伴相處上多少出現杆隔,微微緊張。
(閣樓一樓還有間書房兼客房,但除了放置行李,沒派上用場)
總跟不上他的步調,當他在準備物資時,還在心裡小小發個牢騷:「幹嘛這麼麻煩?」經過餐館或咖啡館,他一直往前走,意志堅定如大禹治水,我的心則巴著門不放。
~樓中還有樓,馬薩式屋頂下的縫隙擺了床~
那四個晚上,捨不得睡,一個人享受著閣樓夜色,總堅持要紀錄當天的心情點滴,直到夜深,同伴已經熟睡,再躡手躡腳爬上去…
1982年,抽象畫家江賢二隻身回到巴黎,租了一間閣樓。屋簷傾斜,頭還會碰到屋頂。「他開始把自己封在沒有光線的畫室,隔絕一切,埋首創作。在孤獨封閉的狀態下,江賢二創作出當時他最滿意的『巴黎聖母院』系列作品」。
一張雙人床,一個擺了很多屋主藏書、但來不及仔細翻閱的書櫃,還有白日夢。幻想自己是為了追逐夢想,蝸居在巴黎天空下。畫家是因為「雕刻靈魂的賈克梅第」而去了巴黎,我的夢想是什麼?
在巴黎,太多值得體驗,時間永遠不夠,只好忍痛捨棄不是非實現不可的,包括花一個下午,坐進這個角落看書或打盹。
放下行李,西堤島,以及聖母院,是第一天所餘時間的行程。要慢慢習慣巴黎,免得被沖昏了頭。
我的文章:〈【巴黎】謳歌愛與自由! 巴黎聖母院〉
~就在地下鐵Strasbourg Saint Denies站出口,看見巴黎~
我們從戴高樂機場搭RER B線進入巴黎市區,不知從哪個地方鑽入地下,再從北站轉地下鐵11線到第一個下榻點。人生地不熟,頭一遭搭乘地鐵,巴黎地鐵又太復古(電動手扶梯很少、樓梯很多),歐陸遠行行李又大又重,肩上又有隨身行李,地下通道左彎右拐,兩個人就這樣又拉又提,一前一後,不趕時間但方位和路程混沌未明,略顯狼狽。
終於抵達目的地站,兩人同時鬆了口氣。還沒結束呢,抬頭看,前方還有最後一個階梯?!
這次旅程,他經常走在前面。
這次旅程,原本不在我的計畫當中。正值離開與需要重整的混亂期,更擺明「任人擺佈」,甚麼都不要想、跟著走就好。
可以一個人旅行,但之前扛了太多責任,旅途間被照顧的想望更強烈。
相處不容易,尤其是在視界與感官開放、關係相對封閉的旅行,盡量找平衡點就是了。
謝謝他的早餐,謝謝他如燈塔般的光,幫助我完成這段夜航。
進入巴黎、第一次走回地面的瞬間,很想給他一個感謝的擁抱。
巴黎寸土寸金,一樓中庭裡面還住了一戶人家,想靠近瞧個端詳,聽到開水龍頭聲響,就趕緊躲回陰暗處,反身逃出門。
但,我小說裡的天井,也終於讓我遇到真實的場景。
「在巴黎紐約,好像在深山練功夫,我的藝術生命是回台灣之後才開始的。」
部分文字轉載自中國時報,及天下文化主筆吳錦勳執筆之《從巴黎左岸,到台東比西里岸:藝術家江賢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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