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團圓飯延至年初二，趁天光正好，去觸口郊野活動筋骨。途中經過這個路邊招牌，勾著老爸回到去年團圓飯晚餐，聽得出來是驕傲的回憶，彷彿在說「所有的小孩攏轉來啊，真歡喜！」…
駕駛座上，是家老三的現任女友，去年團圓飯第一次現身。右前座讓給了老爸，而家老三正在閉目養神。
家裡四個孩子後來都離巢北上，或忙於工作，或各自組了家庭，第三代也都慢慢長大，攜家帶眷相聚自然更少了。稱得上闔家團圓，該到的一個都沒少，就是一年一度的團圓飯。
去年是年初一，難得全家齊聚泡湯，傍晚，則轉進了中埔鄉。朝「鶯歌山」方向循135縣道走，過了獨角仙農場，便到達目的地--鶯山溫泉民宿。
〈家，是起點也是最終的原點〉
年齡的距離，讓我在兄長們的世界成了安靜的旁觀者。發生了甚麼事，我說不出所以然，也插不上嘴。相對，我進不去他們的世界，他們一樣無法理解我。保持著一種便利商店式的安全距離，隨時都在，需要的時候，就走進自動門去。不刻意深入探查彼此的隱私。於是，家老三當年為何中斷婚姻，我一無所悉。
去年過年，他身邊突然多了一位女伴。片段相處下來，總錯覺是當年的三嫂，不過是換了新衣裳，年紀比我小，長相相似就算了，連表情、語氣都雷同。
那天分屋泡湯時，家老二悠悠地說，「他其實很想有個家」，那個家包括孩子。
年少輕狂的他，結婚，離婚。中年之後，交了幾個女朋友。去年過年，最新的一位出現了，顯然也是比較合拍的一位。
(稍晚，飯後，大伙而會集體來到觀景平台，繼續團圓飯餘韻。老媽和家老大會坐上其中一張搖椅。)
(年輕老闆大哥葉浚珉退伍後，回到歷代祖先開墾之地，想恢復山林原貌，於是砍掉檳榔樹，改種油桐、櫻花、樹葡萄及山蘇。六年前，逢冬季枯水，四處尋找灌溉水源，意外鑿獲美人湯，而譜成了這一段稀有的嘉義溫泉民宿之姻緣，也闖出一片天地。)
家老大是家裡第一個孩子，集老媽的「三千寵愛(包括期望與力氣)在一身」，是人之常情。老媽最近笑口常開，那一夜依偎在家老大身邊，笑得更甜了。
很難想像，此刻的他，當年也是和老媽衝撞最厲害的那一位。
家老大人入中年，體力和身體健康狀況大不如前，間接也難免影響工作，交叉循環，這幾年簡直是「氣炸鍋」，早該送「情緒管訓班」。他的大女兒也進入叛逆期，交男朋友就算了，還沒依循爸爸期望走常規的升學之路。所以，與上一代的相處模式，輪迴在自己與下一代之間?父親自以為的保護卻是束縛、與女兒渴望獨立自主實則是父親肯定的拉扯之間，兩人漸行漸遠，形同水火。
某日，撞見當年那個溫馴的、對爸爸黏TT的姪女，不只對他開炮，還延伸了激烈的負向想法…
那次過年，兩人顯得相敬如賓，但終究血脈相繫，也許慢慢找到這個階段的相處之道，不管是妥協或得到共識。
弟弟葉耀禎同樣服完兵役便上山幫忙，「光八重櫻跟昭和櫻就有二千多株，每年十二月中下旬到隔年三月底，陸續開花，很漂亮哦。」是兄弟倆共同打造而成的花園王國。
〈一座讓父親驕傲的櫻花山丘〉
櫃台後面的年輕老闆略帶生澀，問一句答一句。倒是父親老闆豪邁得多，帶隊遊園時，邊介紹這片是八重櫻那株是昭和櫻，四月開始就有桐花。
「這些都是我那些後生(孩子)創的啦…」，父親的不假修飾裡，透露著一絲微暈的驕傲。
儘管不是巴西那位瘋狂收藏家的「茵荷庭公園」或法國那座受到日式庭園啟發並融入創作者地中海背景的「艾瑞克·博佳園」，往上，站進了溫泉旅宿新館旁的露天看台以及眼前的一切，登時，就能理解身為父親的引以為傲。
(原來，葉家爸爸在嘉義開設「滿福樓海宴」餐廳?!整桌都是招牌菜，茶油雞、炸溪魚、炸溪蝦，當然也少不了中埔筍乾湯。照店家說法，自己養放山雞，茶油也是從自家種的苦茶樹籽所提煉，所以那滋味就如同網誌報導，「炸後再炒的雞肉口感彈牙、肉質鮮甜，咀嚼過程中，茶油香氣瀰漫口中，久久不散」。)
原本是訂五點開飯，不一定泡湯，結果一到現場，大家一致通過要泡湯，還好老闆們同意延後六點開飯，也是對的決定。身心舒暢，飯菜一上桌，很快就一掃而空。
最怕塞車，過年前又逢年度工作總結最忙，沒心思搶票，以至於過年返鄉路益發迢遙。好不容易輾轉回到家，一來無法好好放鬆休息，加上走春訪親舟車勞頓，家人之間或陌生或相處漸久、意見相左頻仍，更將春節視為畏途。一度，還因為工作壓力，跳過除夕回家團圓，直接奔去清邁。
返鄉這兩年，易地而處，漸漸懂得了也換上老人家的心情。老家總是靜悄無波，一年就這麼非凡熱鬧一次，於是莫名地期待起一年一次的團圓飯。一個月前，老爸的話頭，就三不五時「不經意」帶到過年日期，這三代四個家庭，就由我主動牽線吧，構思每年一幅的團圓風景畫，或題為「開枝散葉圖」。
每年相聚，不光是家族成員之間最重要的情感橋梁，稱不上是山珍海味，主動參與，共同延續家的記憶，就是最棒的畫面。
因為是倒數計次，每一次都要好好珍惜。
老闆實在太有禮貌了，還跟顧客九十度鞠躬?!其實是趁他彎腰拿東西的空檔拍照…後來又點了嘉義名物-愛玉湯做飯後甜點。晶瑩剔透的「果凍」中還看得見點點細籽，保證無人工添加物，是貨真價實的野生愛玉，值得一嚐。
鶯山溫泉民宿
電話：05-253-1150
地址：嘉義縣中埔鄉石(石弄)村14鄰36-23號
和人群背道而馳，人的氣息跟當下的空氣一樣，漸薄。
最近這幾年，會對某些知名人物或藝人有好感，來自他對於家庭，比方名模王麗雅。她說小時候不懂事，總覺得爸媽對她的付出不夠多，「開始運動(跑馬拉松)以後，學會正面思考，應該珍惜爸媽給了我什麼，而不是去抱怨他們沒給我什麼。」也說過去很少黏爸媽，「今年新希望，能拉近我和爸媽關係。」
這一排是住宿區，地勢較高，從部落客網誌上的描述，每一間客房都附半露天溫泉池及陽台，都可以看得到夕陽與夜景，6人房則有全戶外泡湯池及觀景休憩區。
稍早，先去個人湯屋泡湯，已經經營了五年，還有著剛開幕的乾淨新穎，以及細節裡的和風素雅。
我和老爸同一間湯屋，結果他放在屋外鞋櫃的襪子找不到了，不知迷路到哪裡，成了那天一個諸事圓滿的小小缺口。
事隔多日，老爸對那天的泡湯也不甚滿意。不是比不上日本大飯店露天湯池的闊氣，就是空氣不流通，不舒服。我也在場，就是兩人湯屋，百葉窗雖不大，是敞開著的，實情並不如他說的那般。
迷路的襪子、半密閉的湯屋之間，有沒有關聯?但顯然變成他心中一塊污漬，時至今日，三不五時就會拿出來說嘴。
說到底，是因為他害怕老態龍鍾的模樣被孩子看見，糗態畢露，父親的偉岸形象就此蕩然無存？可以確定的是，絕對不會是父子間坦誠相見的尷尬。
平日晚餐過後，夜間六點到七點的電視螢光幕，多半在國興衛視或緯來日本台的旅遊節目徘徊。場景到了日本，泡湯自是少不了的風景線。
畫面一走到泡湯，他的話題也自動切換過去，包括回憶。日劇《月花女將的生存之道》女主角為躲債，避到鄉間重啟人生，溫泉鄉小鎮和小人物的困境重生，更將情緒帶到最高潮。
很懷念泡湯。那湯的記憶裡，也有老媽。
老爸去年剛過八十歲生日。我以為只要有湯，個人湯屋也好，能稍解他的思念。露天大眾池，也需要穿上泳褲，他又不愛了。
是露天的裸湯，令他回味無窮。
我的文章:〈也是黃昏之戀〉
那天，擔心老爸行動不便，等他先洗了澡，攙扶他危危顫顫坐下日式湯池，坐穩了，我才放心沐浴。
兩人坦裎對坐，總會互相主動找話題線頭，串接整段時間，讓湯屋裡不顯得空，都是生活瑣事，卻顯新鮮。稍早，他舉著蓮蓬頭沖水的霎那，我倒是悠悠想起來，小時候總是跟爸爸一起洗澡，站著的身強體壯的他，一杓杓水，嘩嘩從肩膀沖刷下來，力道遒勁。我該是蹲坐小椅子上，山坳裡瀑布之下，是求道小僧。
對我，那天的泡湯，是一次90分的人生逗號。
坐進搖椅，迎接我們的則是遼闊的黑夜、平原和星火如織。
人入中年的我，也在這兩年一次次相聚過程之間，抽繩般緩緩拉近和家的距離。
就在今年團圓飯過後、就寢之前，這段1398期商業週刊這段文字，讓心頗為震動。早就知道，但做不做得到?不靠時間，如何能客觀理解一個人一段情一件事?「每個人自成一個國度，對於其他國度(其他人)的了解基於自己的寬度。一旦理解不足，認識也會扭曲。譬如:果決，會被認為是霸道、急促;圓融，會被解讀為優柔寡斷」。
家老二看似樸拙，和幾個兄弟相較，對老人家順從聽話得多。
或許從青少年時代開始就不如其他兄弟順遂，高中沒考好，農專之後才升學研究所，工作升遷又緩慢如龜步，所以將心思都放在下一代了。兩個女兒從小都是資優班，大女兒在念醫學院，二女兒去年考上台大，某種程度，為自己扳回一城，回家時候，腰桿挺直了許多，總是面帶笑容。
只是、看重子女輝煌騰達、操煩不已的老媽，已經無從得知。
老媽失智已經八年，現在則已經完全不知今夕是何夕，無法理解我們在說什麼、笑什麼，對彼此發脾氣，然後以血緣為前提，主動化解冰釋或即便是就此淡忘。
幸好，她人總是在現場。
去年的團圓飯，她在我們家族的記憶裡，並未缺席。
天下之大，無不散之宴席…但會傳承下去、散播出去，會出現下一個三代同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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