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找到你啦!」
去年秋冬交替之際,還不是潤餅的季節,嘴饞,就想吃,自告奮勇在隔天起早去買食材,不料,卻迷失在自己片段的記憶裡,以及有如九宮格的嘉義中央廚房、東市場。
只好靠著老爸昨夜提供的線索,勇敢地闖進這座木造市集,在生鮮魚肉與加工製品、各類乾果雜貨和飲食區所組成的迷宮之間,嗅找著標的物…)
晚餐罷,和父親從餐廳回到客廳,邊看電視邊聊天。父親重聽益發嚴重了,電視音量開得大,講話要用吼的,或者同一段話必須說上兩遍。
母親則早早吃過飯,和我並坐同一張三人沙發,或讓父親牽到他那邊的雙人木椅。她已經失智經年,這一年惡化得更徹底,聽不懂問話了,只會以單字咿呀回話,或只是傻笑,甚至是完全不理會。
「潤餅捲好呷否?」去年清明節前的那天,我第N次無所期望地往井裡投下信號彈,嘴裡則還咀嚼著青菜混和著花生粉的複雜滋味。
當她坐在父親那邊時,會不時凝望我,一半次數會帶著微笑。陌生人會以為是奶奶的慈祥,我則朝童稚的純真推想。卸除了外在紛擾與人世罣礙,她安詳地問著現下的我,其實更多是和她自己記憶裡的我交談:「汝返來啊喔?」
其實也不太算真正的聊天。父親不太理會我有無回應,顧自開心地口沫成河,有時候甚至會暫時離開,轉身輕觸母親的右手,用我不曾見過的戀愛般的溫柔眼神,問:「那個二姊(我二姨媽)的日文名是不是叫…?」,比方我在釐清阿姨們的日文名的時候。
六點的黃昏,天光尚在,只是漫進大樓新家的客廳時已經薄了。髮稀鬢白而膝關節功能退化的父親,和無能應對如幼兒且不良於行的母親,攜手走往兩人世界,小男孩和小女孩般,玩起了家家酒。
我頓時成了局外人,在暈黃光影裡,觀看父母如遲暮老人做戲,聲影熟悉、姿態卻遙遠而陌生。一開始手足無措,慢慢覺得他們現時這般的互動也是好的。
電話響起來了,我搶一步去接。陌生的女聲:「西ㄟ(ㄎㄡ)(母親的日文名)在嗎?」。
「阮媽媽今嘛不方便講電話,請問您是?」,「汝系伊後生吼,挖系OO啦,猶是汝爸爸有在否?…」,我將話筒遞給了父親。
(後來回到家,和老爸確認過,果然這間老店就是我的目的地。本來已經繞遠了,不死心,又繞回來買)
三月底從台北搬回南部,四月初剛好趕上清明節。父親早在前兩天就已經上東市場老舖購置了潤餅皮,「到時陣人一定很多,要排隊排很久ㄟ!」於是,清明節還沒正式登場,家裡就已經鋪陳了節慶的氣味。
祖父母起初同家族習俗葬在嘉義的福州山,每年清明掃墓活動,都由子輩如父親代表出席,我們孫輩視個人意願參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當然耳的都圖清閒,後來北上求學,益發離得遠。清明節對我來說,吃潤餅的誘因更大於祭祖。
不見得外出的孩子們每年都在這個時節回家,也不是每個人都會回家,總之,潤餅是餐桌上每年一度才會也都會出現的風景,而且、看不到盡頭。
有一陣住台北渭水路,那時光華陸橋還在,台北科技大學對岸、臨馬路有流動攤販賣潤餅,光顧過一次,也許是勾住了我的胃,有正餐的飽足感且方便,就此成了晚餐優先選項,晴雨都去,直到搬離。
那段時間,我因為工作以及隨之而來的枝枝節節,忙得不可開交,半自願地很少回家,母親恰巧也是那時候退休,宿命般且很快地衰老。時間對我們都下了迷魂藥,某日醒來,甚麼都忘了,再次相遇,她已經迷走到另一個世界。
結束了渭水路的生活,潤餅,回復成年度的風景,卻也陌生起來。
(果然是親切又有效率的好厝邊!因著阿嬤老闆的牽線,來到隔壁這間買油麵和豆芽菜。聽說只有嘉義的潤餅餡會加入豆芽菜?)
舊家是透天厝,餐廳在屋的後半段,後面接著廚房,白天不常開燈,就酌情利用從廚房一方透明波浪板屋頂斜進來的淡薄日光。微光間,看得到大紅圓桌上早早就擺上潤餅餅皮和各樣食材,安靜而和諧,心滿意足地迎接清明節。
只供給自家人食用,食材相對粗疏了,熟過濾乾湯汁的高麗菜絲和紅蘿蔔絲混成一大盤,頂多再加個芹菜切段,蛋絲、豆干絲、肉片和油麵各一碟、花生粉和白糖一定出現的,看個人喜好添多放少。不是市面的豐足,卻是自有的家的特殊氣味。家人到齊,亮了燈,圍桌而食,間接穿插即興的漫天的話語。每一年都這樣,直到孩子們一一離家。
那時候的父母親正值壯年,難得一年裡有幾天不會拌嘴,清明節是其一。也許是巧合,也或者是節慶的氣氛,讓兩人都心有靈犀地暫時休兵。
今年,該說是「再次」遇到應景的潤餅,如見老友,卻也是新面貌。搬到新家之後,餐廳空間有限,已經難得一家人全數到齊,餐桌從圓桌改換四人長條桌。
「甘有拿潤餅捲給媽媽吃?」稍早,上餐桌前,我問了父親。母親獨自在客廳吃飯。
才三個人,食材也從簡了。餐桌上刻意找了潤餅該是甚麼模樣的話題,和父親半是爭辯半帶幼童撒嬌似的抗議,「今年哪無雞蛋絲?以前攏有!」或者,父親說:「汝餡包太多,等下會掉出來啦!」,我硬是不買帳:「不會不會」,存心逗弄他。
(這位阿尼基遇過的客人不計其數,很豪爽俐落地問了裝袋了我的需求,但乍聽下一個拍照的請求,不免還是露出靦腆的笑容。這也是潤餅皮阿嬤指引來的攤位)
父親在電話機前面小凳子上坐了至少二十分鐘,掛了電話,艱難地站起來。
我問:「伊是誰人?」他開始作答:汝媽媽的姊妹淘,自細漢和汝媽媽鬥陣長大,好像後來未念同一間學校,「喂,汝同學OO係讀啥?」對啦,汝媽媽去念台南師專,伊念台南女中,因(她們)以前會結伴從鹽水搭車去台南上學,感情很好,阮就是因為伊熟識汝媽媽。
伊夫婿是阮大學同學,介紹阮和汝媽媽認識,汝媽媽那時陣已經在義竹國小教書…
「因(她們)那時陣很時髦,常常約了就去鹽水街上學跳舞,」語氣輕快,彷彿看見年輕英俊的他,追蹤著母親當年的風姿綽約。
「跳舞?」,我露出驚訝神情,又是一座新大陸。
母親除了失智,還因中風而行動不便,自己很難上下樓,父親前年終於接受孩子們的建議,搬到大樓平面層新家,告別住了三十年的透天厝。
在同一個屋簷下的人們,因為不喜歡而疏離,或者因故不得不離開,那熟悉的事物,不論好壞都逐一陌生,現在卻又因為不得不的改變,開始認同進而喜歡新鮮的陌生。
我伸手去開了客廳的燈,瞬間光明盈滿。越來越習慣新家的空間和生活模式。
清明節的前夕,一通一甲子老友的電話問候,開啟了父親的記憶和話匣子。從那次起,在那個晚餐後的時段,我會刻意開啟話頭、拋出一個問句,就算是同樣的引子,父親仍神采奕奕地回到過去,甚至邀請母親同行。
(隱藏在東市場飲食區內的這間店,已傳到三代,現場現擦、現做、現包,三層肉特製的滷肉香而肥軟,和蔬菜、鴨蛋、菜脯、油麵等豐盛配料,加上清爽柴魚湯,是在地人的無星級料理。)
為了和父母共度越見零頭的清明節,我回到了南部。潤餅長甚麼模樣不重要,即便一年一次也好,能夠多吃幾次就多吃幾次。
想吃得清爽不油膩,又能多補充些蔬食纖維,平常三不五時就會去文化路夜市光顧阿川春捲,這兩天特意走訪了南門市場總店,「那邊(文化路)是我爸在顧啦」,果然是熟悉的好味道!感覺上南門市場總是充滿了美味的聚集之地,附近還有條崇陽古道,也該是去開發南門美食圈的時候了!
「到四月一日就擺二十一冬囉!」,老闆娘親切而健談,一下和另一個客人寒暄,「汝是不是參加過慈濟的活動?很面熟啊」或對我說:「返來嘉義好啦,雖然賺卡少,但花得也少啊,而且住得舒服!」,笑容帶著一絲驕傲。
這是《晃遊地》修遠最愛的西市場潤餅嗎?「咀嚼高麗菜伴隨花生糖粉咬中肥豬肉那一刻,乃味蕾的最高潮…」我倒是沉浸在芹菜的香味和嘉義的古早味之中,無法自拔。
對面是西市米糕,標榜三代老店。開始下起太陽雨。老闆娘和兒子討論起食材甚麼時候備才好,淡薄的理念爭執中透著家常的安心…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3月27日那天,早上突然下起一場滂沱春雨,都潑進屋子裡了,下午趕去東市場,果然是該潤餅的時候了…
嘉義詩人賴子清(1894~1988)也有一首(見《鷗社藝苑三集》),顯見潤餅在嘉義這座舌尖上的古都之悠遠。
麵粉如泥釜上煎,恍同皓月照瓊筵
菜根自有清香在,勝得膏梁滿眼前
在尋找潤餅的路上看見嘉義的模樣,也在細細咀嚼之中得到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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