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內糖廠就在鹽水鎮郊,步行可即。
曾經,閒閒沒事幹,我們家和舅家小孩,讓老媽和阿姨們帶上,一行人踱到糖廠磕冰,或坐上五分車,穿越蔗香稻浪,到糖鐵另一端的新營糖廠悠悠兜轉,消磨午後時光。)
老媽娘家在鹽水,是我們家幾個小孩第二個遊樂場。「去鹽水」,只要聽到這個口令,就自動自發穿上衣服,家裡還沒有私家轎車,或有了車,但老爸沒能同行,我們都跟著老媽,買了車票,從嘉義搭普通車到新營,再轉客運巴士過去。
那個美好年代,除了功課、補習和玩遊戲,甚麼都不必憂慮。
大姨還住在鹽水後街(現在的中山路)自己的房子,木造的老房子,地基架高,前有方正小簷廊,很像美國南方棉田小鎮裡的房屋,日頭赤炎炎,會有人從廊下向你揮手。
我們從日光下走進屋子,開始辦一場屬於自己的「母姊會」。
〈九月九,重陽日要聚首〉
(這裡是月津八景之一的「聚波漁火」,大眾廟二河匯流,古時有漁船出入。黃毛小孩哪懂得這些?顫巍巍走過木橋之後,到對岸野玩就對了。)
這幾年,老媽失智了,才忽然晃過一個問號:為什麼會這麼頻繁地跟著老媽回娘家?
每年的重陽節,也是大姨的生日。考慮到台北、花蓮的表姊妹遠程一趟回來不方便,利用重陽節前兩天的假期,提前幫她過了。
從以前她嘴裡就嚷著不喜歡過生日,「過一擺老一歲,不要啦」。當蛋糕蠟燭點上了,生日快樂在掌聲的節奏裡唱起來了,開心是明明白白寫在臉上。
從以前,她自己省吃儉用,把錢攢下來給弟妹們,她未婚,膝下無子,弟妹們能獨立自主了,錢就轉向到了我們子孫輩。逢年過節,紅包是少不了,即便是平常的「母姊會」,也總能老媽轉身之縫隙,拿到她塞過來的「愛心」。
幾年前,她買了玉飾,分給了我們幾個孩子。該是睹物思人,我拿了就把它放進了看不到的地方。
希望那一天越晚越好。
從台北回來,我現在處在轉型的尷尬階段,老大九月下旬換新工作,老三也即將跳槽,還要搬到北部去,乍看,一個個都狀似不穩定,飄逸出了傳統觀念的池塘。大阿姨的外甥裡,就我們家跟她最親,自然要把我們一一數落過一遍,還包括家族裡所有的小孩。
語氣是心平氣和的。聽她馬不停蹄叨唸,反倒安心很多,至少還感受得到旺盛活力。
不過,她卻反而羨慕起老媽,「伊今嘛日蝦咪攏不知人啦,只會笑,尚好命」。
她、老爸和老媽,三個人在未開燈的客廳裡敘舊。我一如往常,不插話,乖乖坐在周圍,要好好複習這越來越少的舊時光。
(鹽水,在倒風內海的那個年代,是座舟楫往來興盛的港口,古名「月津」。風景秀麗,騷人墨客吟詠珊間,並賦以「月津八景」,然滄海桑田,舊景已非…
倒是這兩張貼在,風吹日曬後的海軍徵才海報,人物已經淡去,卻恍惚召喚著人們記憶中的月津港風華)
老媽也許意識得到我們誰是誰,但叫不出口。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連自己的情緒和需求都只能用肢體或表情來傳達。
有時候,我以為是我的女兒在看我,當她用空洞但彷彿又有千言萬語的眼神和我對望。
六月已經入夏,晚飯後我照例要和老媽「對話」一番。多半是我自問自答,她只會傻笑或顧自捲玩著自己的褲管。
那次,我跟她玩猜數字遊戲,「這是多少?」,我的手指從一到三。
三!她居然突然蹦出來清楚的一個單字!
《凱特的慾望日記》裡,Sarah的小兒子患有語言發展遲緩症,她自責著自己沒有更多時間陪他講話。感恩節假期,已經到婆家全家團聚,她突然被公司要求臨時飛去紐約開會。就在依依不捨離開前,在婆婆懷裡的小男孩突然迸出一句:「媽媽再見!」
她的欣喜若狂,我懂!
〈秋潮向晚天,母親再次度過難關〉
(里仁松濤之「里仁」是一座橋名,在武廟( 關帝廟) 後,港鎮時期是台南嘉義的交通要道,「當時橋邊綠榕成陰,秋風吹送,劈嘩作響」。
大小阿姨都未婚,一直住在一起,可以稱作「相依為命」。後來一起搬到二舅幫大姨購置的透天厝。鋼筋水泥的樓房,標示了一個新的階段,也有我們的身高和年齡。
當然,及變換了場地,「母姊會」還是持續舉行下去)
還真的是李煜的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哪…
一早醒在雨聲浩蕩裡,臉書上嘉義的朋友說一夜未好眠。不只驚覺西向的客廳已經淹水,還有秋涼了。
那次大姨生日前,老媽繼七月份腦血管阻塞住院,八月下旬又發生齲齒併發蜂窩性組織炎,再次送醫。
(老媽對所謂的「美滿幸福家庭」一直有憧憬,也有她的標準。現實人生也許很難達到了,就讓她回到童年,透過玩偶滿足了也是好的。)
隔壁床換來不小心摔了的阿嬤,醒來之後和孫子綿綿對話著,在孫子半生不熟的台語和阿嬤鍥而不捨卻又不會讓人不舒服的高明追問下,我們得知:孫子有女朋友,認識了好幾個月(其他「完整」資訊考量個人隱私就不表),卻因為阿嬤的兒子嚼檳榔,遲遲不敢帶她見父母。
「若是好人家的查某囝仔,就緊要把握機會哪!」
等兒子來換班,孫子離去後差不多一個小時,阿嬤又綿綿開了口。「麥擱嚼檳榔了啦,對身體不好啦…」,兒子略顯不耐煩卻又不敢回嘴,「好啦,挖災啦」,「哉,嘸丟愛做得到」。
不曉得老媽能否聽懂阿嬤的語帶玄機,這位智慧型阿嬤倒是讓我想起大姨。
老媽這輩的男生都一丁單傳,大哥(我大舅)她說不上話,弟弟(二舅)已經長大成人、有自己的媳婦,盡可能和諧相處就是,倒是表哥承受了她高度的期望。自己膝下無子,就把弟弟的孩子當孩子了,但現實的差距相對也會呈現不客觀的放大,孩子終有一天也長成大人,久了,彼此之間的互動,就演變成可有可無,卻又缺之不可的生活調劑。
都體認到:太認真,只會讓自己陷入無可往復的絕境。就這樣吧。
(這次發明新招式逗老媽開心。她躺在病床上不能動,就換我化身啄木鳥,彎腰把頭靠向她的胸窩再抬起來,「瑪媽~瑪媽~」,她又微笑了。)
老媽有四位姊妹。二姨因為遠嫁高雄,更早前在潮州,來往不方便,嫁的又是外省人,四姨則早送他人當養女,少女時代犯了一個人生中的錯誤,讓大姨刻意疏遠了,久之形同陌路,所以姊妹裡,就老媽和大小阿姨來往最密切。
從小到大,總有幾個話題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循環,比方日據時期在日本人政府工作的外公,台灣「光復」初期、等待對岸國民政府來接收,為躲避台灣百姓的追打,躲到更偏避鄉間如柳營,以及在老家、除了燒菜甚麼也不會做的外婆,也不會拿主意,卻來我家照顧我。
往事悠悠卻如昨。
還有姨輩們姊妹的名字。每次聊起來,仍然興味盎然。ㄈㄨ味(台語發音)ㄎㄡ是大姨富美子、優西ㄎㄡ是二姨芳子、ㄇㄨ子ㄎㄡ是四姨睦子。
老媽是西ㄟㄎㄡ,照大姨解釋,是沒法翻成中文。
「汝媽媽是好命子,從小就開始讀書,都不必做家事,哪像我,從透早四點起床煮飯開始,就不用回眠床睡覺,整天從早忙到晚,沒一刻閒…」
大姨總是可以把過去的細節,一條條分開來,再井然有序地編織成一張綿長的布疋,不會紊亂。老媽以前就說過,沒讓大姨念書,是糟蹋了她。
大姨專長是裁縫,從她懂事的那一天起,就是長姊如母了,必須肩負起家內大小雜事,從老媽以降,二舅、三舅、五姨,也包括六歲離家的四姨。在那張布,一針一線,又織上了她對於家庭的責任感、對兄弟姊妹的愛心,接近完美了,人也髮鬢如雪了,布上的人物,有的還栩栩如生,有的已經凝固。
總是會以類似這般的用語做結尾,「老歹命啊」。。
(小阿姨五年前罹患胃癌,發現時已經末期,旋踵惡化,很快地就離開了。事出突然,白髮人送半白髮,大姨傷心欲絕了很久。)
也許是從小聽慣了的音頻,從未尾隨芳華老去,催眠曲唱著親切。或許是大姨道地的台南腔,流傳著閩南文化的歷史悠久,與人情世故和包容。偶爾的一期一會,讓「偶一為之」多了「物以稀為貴」,也有可能。
當然也有大姨的乏了說教。叫不動了,沒力氣了,嘟噥著,反而變成一種撒嬌。
總而言之,清流滑過心頭,在溫暖與欣慰的推力下,轉成小小的情感漩渦。
〈過了這座橋,還有下一村〉
大年初一照慣例回鹽水,老媽那天也是又哭又笑。臨別前,大姨也許忘了我們的存在,傾身從椅子來挺起來,伸手,按住老媽中風後沒法自由活動的左手。沉默了半晌。
直到我複述了一次家老大的提問,若有所思的她,才恍然回神。
她、剛剛在想甚麼呢?
二嫂挑了空檔過去老媽前面,握住她的手。「媽,挖係麗娟啦,汝ㄟ認得否?」,就這樣再尋常不過的一句問候,神奇地將老媽的淚水霎時逼了出來。
在大家短暫的沉默之後,大姨解圍道:「表示伊認得ㄟ汝,在想汝啦」,大家都笑了,老媽也跟著破涕為笑。
稍早,老爸補充了句,「現在每次說要來鹽水,就開始哭…」
(很難相信,這條台式古早小巷,離我自以為熟習的「後街」,只有咫尺之遙?!
除夕那夜,團圓飯後照例要來上一場家庭傳統活動,方城之戰的動靜之間,才得知老媽也曾經住過一銀巷。)
這次回去,大姨穿過透天厝慣有的黑暗走道,從屋後走出來,撐著去菜市場買菜用的購物車,步履蹣跚。她說她越發常跌倒,頭暈站不住,只好這樣行動。是悠悠的口吻,坦然面對事實,並無怨天尤人。
每年農曆春節,鹽水走春,是必定要的行禮如儀。以前是跟著老媽回娘家,這幾年長輩們相對「少了」,反倒多了點「惜福」。
這間鵝肉店就位在城區內、點心城附近,也算是姨舅們請客的優先選項。
「挖今年八十歲啊」,「哇,汝看起來還真少年啊!」。
結帳時,老闆娘阿嬤有認出我們。平常都是姨舅們請客,今天只有我們來。大阿姨今天吃素,也不方便行動,留在家,舅舅那邊,今天沒見到面。
新年快樂,汝要呷百二啊!
(這位開朗阿嬤只比大姨小五歲,彼此認識。兩年前,大姨還能跟大家出門...)
有段時間不太願意回南部,期望太高,相對就害怕看到更大的失望。
期間不短,選擇了「逃」。
長輩不管是出自關心地探觸我的生活、或者對我淡出家族生活頗有微詞,我回應與否都無濟於事,已經被宣判。於是惡性循環,打不過,越逃,卻越深陷泥沼。
2012年的那天,回家提前過母親節,大姨還是忍不住,在我臨去前最後一刻指正了我的「遠離」,A G A I N!不是事實,當下不開心,卻沒有澄清。
《愛上自己的不完美》張德芬:「我們最終要面對的,還是自己心裡那些陰暗的角落。」用積極的「一念之轉」,取代逃躲不掉的煩惱。
「她就是希望你們珍惜時光,多陪陪親人啊。」
一時半刻還不能參透。
我那天後來完全放下這件事,輕鬆去參加朋友生日晚宴...
(前方老房子的其中一間,有我小時候的回憶。就在這個時候,神奇婆婆出現了)
(寫於2007年5月21日)
遠走
人生無可避免錯過
也許無傷大雅
也許抱憾終生
母親節前一日
我因為錯過了高鐵
花了近五個小時
才改由國道回到南部
下了車,太陽仍烈
我更暈了
暈得不只是
頭腦和身體,還有
我對這次家族聚會的平衡感
因為要配合哥哥們
回台中的時間
我已經在臺北買好
七點整北歸的高鐵車票
自願或非自願地
已經三年未見
母親娘家的阿姨們,
母親年事已高
身體有恙,
不會再有未見終點的母親節
在2個小時裏
我完成了寒喧,
認份接受了長輩微薄的訓斥
因為要趕車,先行
離開餐廳,大阿姨望著我
"要保重啊"
高鐵車站蓋在嘉南平原
遼闊無垠的田野之中
天漸漸暗了
湮沒了周遭的景物
近燈遠火浮了上來
列車準時進站
我沒有錯過,但
總恍惚以為忘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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