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用的「落花流水」，是日語成語。新井一二三在《落花流水》書後解說裡解釋:日語「落花流水」的意涵和中文相反，是「相親相愛」之意。
民雄是台鐵縱貫線上嘉義往北的下一站，就地理上而言，只隔了條牛稠溪，算是嘉義市的鄰居，十九歲離開嘉義以前，卻很少踏上溪那邊的土地。
通常是路過。
大舅住林內，民雄是必經之地。要北上，為了避開收費站、節省過路費，老爸會先走省道到斗南，再上交流道。
於是，去年年底聽見民雄舉辦鵝肉節，二話不說，擇日就去。
〈民雄鵝肉節〉
(因為是從嘉義坐電車來的，一時還以為來到了日本…請體諒我的愛幻想啊。)
民雄車站居然改造成跨站車站，而且是這麼前衛的造型。
加上那兩天舉辦《民雄鵝肉節》，整條和平路封了街，除了原本的鵝肉麵老店，臨鐵路的那邊擺上了各色攤位，沿途也有街頭藝人表演秀，熱鬧滾滾。
有日本的感覺，也是因為我背包裡帶了山本文緒的《落花流水》嗎?
手逑的媽媽當年未婚生子，孩子的父親後來又落跑，她只能不同的換工作，包括男人的臂彎。「當時的我就像溺水者，不想溺死而拼命掙扎，雙腳卻怎樣也踩不到地面，無所依靠，心裡除了不安還是不安。」
她遇到了現在的丈夫，儘管不符合擇偶標準，因為對方能夠給她一個棲身的地方，還是結婚了。
十年後，同樣的情節發生在自己女兒手逑身上，未婚懷孕。
手逑的媽媽回到當年住處的車站，「十年前搬家時，這一帶正在進行再開發工程。老舊的木造車站拆除了，蓋起漂亮的車站大樓…四處整建得整齊美觀，然而卻像電視布景一般，單薄地感覺不到深度。」。
民雄在我過往的記憶裡是貧乏的，談不上思古之幽情。頂多，是單車少年的午後冒險，沿省道台一線，在大卡車大巴士呼嘯之間，騎到路邊新開幕的戲院。根本連民雄市區都還沾到邊。那時候的省道還沒拓寬，路邊有樹。
或者陪中年母親到民雄找青冥仙。排隊，耐心地等候著又稱「瞎子神算」的柳相士。
南部平原的燦亮，似廣卻又侷限。
似乎也曾讓老爸帶來品嘗鵝肉麵。至於民雄肉包，那也是偶一為之。
「爸，我今天要去民雄，有一個鵝肉節活動，不回家吃飯了。」
(既然叫做鵝肉一條街，當然要來碗鵝肉麵!)
很多選擇，也都標榜老字號，人生地不熟，也就跟著感覺走。與其說是鵝肉店，倒更像是快炒店，各樣菜色應有盡有，生炒鱔魚、鐵板豆腐、糖醋鮮魚等等，很可以是邀和一群親朋好友到此粗飽一頓。
店外面正在舉辦《民雄鵝肉節》，昨天已經辦過鵝勢力踩街嘉年華，今天則繼續有各色攤位和街頭藝人表演，吃麵的這個當下，特技溜溜球表演正熱著。
後來問了老爸推薦哪一間鵝肉店，他沒正面解答，倒轉到民雄其他地方去了。
可以把鐵軌當作民雄的湄濱河嗎?我要渡到對岸去…
〈渡對，對的時間對的場合〉
一定是老天爺幫忙，那天又不小心晃到了一間「有意思」的餐廳，從餐廳二樓，可以臨風眺望車站和鵝肉一條街。
馬上將月底老爸慶生餐敘地點改到這邊來…
和老爸的關係曾經是:在一起生活，卻互不了解。
老爸教職退休後改當國外旅遊領隊，從他最近的回憶裡，三不五時就會到民雄區域的學校拜訪、收件，民雄的這裡那裏，說得頭頭是道，但最多就僅止於此。回憶的第一層。
直到現在。雖然改變很多，但還總是隔著一層霧狀的紗。有些事，時間不對、碰觸不得。但不說，也許就來不及。
~一切都是緣分~
店名取渡對，「是台語『遇上』的意思」，年輕老闆很謙虛地解釋。
一時興起，想一睹《民雄鵝肉節》的風光，跳上電車到民雄，也是個完全陌生的國度。品嘗了當地名物鵝肉麵，也把封街後的和平路從頭走到尾了，也該打道回府，說巧不巧，鐵軌對岸倒有著一棟建築物，用清水混凝土的乾淨牆面和藝術鐵條窗框，攫住我的目光。
於是我跨過鐵軌，右轉，慢慢靠近。
一時從外觀還沒法分辨是甚麼樣的店面，終究還是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去年農曆春節去了趟清邁，在湄濱河畔露天餐廳用過晚餐，原本要原路回去，朋友們和我都被路對面、暗夜裡發光的大象給吸引了，不約而同，默契地繼續往路的另一個方向前行，也走進黑暗中的神奇王國。
因此發現了另一間餐廳。餐廳前半部是高級藝品店，穿過中庭，是有著遼闊視野的河濱餐廳。
於是我們約定了，隔天離開清邁前的中餐就是這裡了。
也是個緣分。
位在民雄車站後站，這間老房子改造的餐廳，經過以藝術為正職的老闆以及家族的布置打理，裡面簡直別有洞天，空間規劃與擺設已經不能光用巧思來形容，「這些家具剛好都是這幾年的收藏」。
一股如獲至寶的欣喜，從我心裡湧出來，就如同不期而遇清邁那間喚做「永源」的店一模一樣。
(大門進來的第一個空間，有一座白色L型的超大吧台，很有家的溫暖。)
~是誰、撥亂了琴弦?~
我參觀完一圈，選了這個角落坐下來，剛好也是這兩位女孩盤腿落座的時候。
應該是附近大學藝術系的學生，靠近我的那位比較活潑，姑且稱做A女孩，主導著兩人的對話內容，從分享她一早去聽了牧師講話，得到多少感動，聊到誰不聽勸，後來遇到金主(或出版商?)之後，才拿掉作品裡的千篇一律和商業氣息…
既然佔據了窗邊，台鐵列車悠悠地南來北往，讓我安心，以至於更捨不得離開，只好任憑她的無邊際的中分貝漫談，在我的耳邊嗡嗡作響。
我取出了山本文緒的《落花流水》，開始讀第二章〈啟程時分〉。已經十七歲的手逑，進入了叛逆期，與曾經是「姐姐」的單親媽媽處不來，她的狗「約翰」又已經老了累了。
「原來昨天的晚飯約翰一口也沒吃。」
女孩們應該是要討論畢業展的作品呈現方式，實際上在我存在的那個時空裡，兩人多半圍繞在無關的話題。比方，A女孩最近看的書，小說裡有不同的角色，雖然各自有位置，卻都指向同一個方向:渴望擺脫孤單、爭取認同。
(鐵道就在屋後面，下午的陽光在第二間木地板空間的牆壁上走動)
約翰是手逑童年玩伴馬提爾回美國前託她照顧的。媽媽沒錢，工作同男伴一樣，一個換了一個，她只好很早就打工賺錢養自己和約翰，卻連醫治約翰的錢都沒有，「約翰激烈地咳個不停…牠看起來很痛苦，我卻甚麼也幫不上忙，只能撫摸著牠的背，不停呼喚牠的名字」。
老闆之前說明過喝咖啡的方式，我照做，卻不小心將1/3牛奶倒在杯子外面了。
「不祥的預感閃過我的腦海，我害怕地伸出顫抖不已的手。」
以宗教為話題的比例也不小，另一個女孩乾脆指A女孩:「妳應該去念哲學系的」。
後來，A女孩講到了佛教，「如果夠了解自己，就會發現每個人到最後都是『無我』、你我不分」，她用了「我現在還做不到」做了結論。
天色漸暗了，我之前已經打電話給老爸，已經在外面吃過飯，晚點再回家。
燈亮了。自強號、區間電車還在跑，不遠的平交道偶爾響著，我漸漸聽不到女孩的對話了。
「我想再摸摸約翰，牠的身體已經變得硬梆梆又冷冰冰。約翰已經不是約翰了，只是一個沒有生命的物體。」
跳上空蕩蕩的電車，她憑藉著荒蕪的記憶，回到童年老家。「第一次發現，原來我還有『死』這個選項。」
我之前因為太興奮發現了這間餐廳，傳了照片給學長L，「好希望你們都在這裡」。他回LINE給我，「就感覺是一般人家的房間」，感覺得出來興趣不大。
手逑的媽媽終於找到真正愛她的男人，也表示手逑要走到另一個生活了，「約翰已經死了，現在我哪裡都可以去了，然而我卻哪兒都去不了」。
五點半了，我得趕快啟程，希望六點左右能回到家。
我的貓女兒前兩天離開了。
我沒辦法跟老爸說。
12月28日，全家兩輛車陸續抵達餐廳。
~用餐桌上的笑聲沸騰了親情~
昨夜提前幫老爸過八十大壽。他不喜張揚，所以就只有我們自家人。
老闆曾經是老爸退休前學校的學生，老闆娘找他過來認人，人情交流和記憶交換之間，一度，老爸年輕了。
投射燈很巧妙地獻上了一個心。
老媽也笑了。
從家老大開始，每個人要說些話，輪到他家老二時，才說了一句，就轉變成哽咽。孫子輩難得和老人家相聚，一年頂多就農曆過年，或者加上父親節母親節，不熟，生份著，但彼此之間總牽著條無形的親情線。
有時候，不在預期之內，反而有更棒的火花和驚喜。
比方在那個餐桌上，大家因為家老大給老爸的一句話，開始討論起小時候餐桌上的「規矩」，看誰的記憶才對。
也讓我發現一個我差點錯過的故事!
在輕鬆的回顧之中，溫習了彼此之間的情感。
是空氣裡加進了某種特別的情愫?
~用種一棵樹的心情辦教育，用辦教育的態度經營餐廳~
標榜的是無菜單料理。也是這份「特別」，才讓我第一次造訪時，就確定要選作為老爸慶生的所在。
無菜單，顧客給的是信任，店家則端出來信心，和一份要給客人好回憶的心。回憶，在味蕾，在互動間發酵而成的氣氛，對或不對，差之毫釐失之千里。
開餐廳其實是老闆娘許大姊的無心插柳，雙語幼兒園園長才是她的本業。
「民雄再過去一點，往大林方向有塊地，本來是要去種樹，沒想到半路遇到這個房子，就開始整理，開了餐廳」。
她熱心地招呼著我們，邊介紹那鐵壺裡溫著普洱茶，邊起了談話頭，往各自的生活裏頭竄，於是得到了一些故事，一些人情，比方老闆是書法家，曾經在老爸待過的高中求學。
在渡對，從前菜的有機蔬果沙拉、韓式泡菜煎餅、櫻花蝦炒飯到主菜、甜點，許大姊都放進了這頓晚餐的食譜，還多了家人般的關心。
她一直謙稱是做給家人的餐點，為這次慶生宴所備的豬腳麵線，並非是一般的料理手法，而改用苦茶油。出乎意料之外地，還做了紅蛋，用的是母雞當天孵出來的第一顆蛋。
用細膩款待賓客，將心放在細節。茶入入口，一時間，再怎麼冷的天，都溫暖了起來。
臨別，對渡對許了個承諾，找一天去參觀幼兒園。
輪到我說話。我遞上一份禮物。
更慘，連第一句話都還沒開始，就哽咽了。
禮物是甚麼，是後話了。總而言之，那個夜晚，我很明白地對老爸說出了那段話。
「以前都跟在媽身邊，對爸爸其實不熟，直到最近這三四年，才慢慢認識了爸爸。」
「也許我們的觀念有很多地方不一樣，但請您聽懂我的訊息，能夠明白我的出發點，不是故意要吵架、讓您不高興。」
生日快樂。
因為要忘掉不多久前失去貓女兒的痛苦，我去了民雄，一個相對陌生的地方。
民雄之行，隨手帶了山本文緒的書。因為貓女兒離開，才開始認真地讀起來。也讀到了親子之間難以言喻且難解的習題，和血液裡不得不的一脈相傳。
去了民雄，因而與這間餐廳有了奇妙的邂逅，也連帶讓後來家族的聚會產生了奇妙的火花。
起初只是習慣性的求心安，帶了《落花流水》，卻因為那樣的時空，民雄、渡對，三者巧妙地兜在一塊，讓我的心暫時地平靜了。
也或許是貓女兒的巧妙安排，讓我終於開口把話說出來。
好一場「落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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