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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高往台北,行經二重疏洪道。不同的時空瞬間連結了起來,儘管顏色和味道不同了。)

2009年十月中旬,父親傍晚來電,告知小阿姨臨時住院。我剛閤上筆電,刷了下班卡,離開辦公室,順著車流,緩緩拐進空曠的二重疏洪道。父親手機裡講不清楚,不過大意上是檢查到子宮頸癌,住進嘉義大林慈濟醫院動手術,問我要否回南部探視。
我當下未置可否。當晚,台中二哥亦來電,告知將於星期天南下,問我要否同行,我回應「再跟你們說」,當時,我蜷曲著身子,窩在只開了頂燈的客廳的沙發上,閉嘴,準備梳理白天上班期間堆積下來的傷口與疲累
翌日中午,台中三哥來電,顯然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不再詢問我的意願了,只簡短說明行程將提前至星期六。

二重疏洪道當時是我上下班必經之徑,必經,因為最便捷,上下班,因為我來到三重五股交接處低階勞力密集工廠區上班。

過往,屢屢經中山高南下北上,二重疏洪道不過是高架橋下遙不可及、也沒興趣造訪的地方。遠遠小小的走動的人車,有籃球場、網球場,逐球跑動的人,其餘,就是荒涼兩個字。現今,實際進入之後,才發現,原來是新莊往返三重、五股的重要幹道。早晨與傍晚,以中下階層勞工為主的機車潮,奔馳,匯入散出。也會有單車族,三三兩兩穿越草地間的專闢小徑,繞過荷花池。背景是新開通的八新快速道路,再遠些,五股工業區廠房屋頂上的大型霓虹廣告招牌,招呼著中山高過往人車。
易了位,我來到以前我遙望之境。坦白講,我一點都不喜歡,可是我無能抗拒。命運安排了我人生的轉折,也許是必須,所以我低頭

父親囑附我要轉達台北大哥,我那夜就通知了他。同時也告訴他,我沒打算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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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天下午,偷著天光陪母親到附近圓福寺祈福,回程順道彎到嘉義國中校門口。是少女時代的小阿姨曾經駐足過的轉角嗎?)

應當是我國中的時候吧?!
某個記憶模糊的時間,大致不脫傍晚,小阿姨拎著紙袋裝的糖炒栗子來我家,我那時候似乎在二樓房間唸書,她上樓,直接走進來,把紙袋擱放桌上,敦付我「趁熱才好吃」,然後才下樓和母親寒喧。
她在哪裡買的糖炒栗子呢?印象中的南部平原小城,儘管外省人菌居不少,外省吃食普遍,賣糖炒栗子卻不多見。在台南倒是見過,也許在鬧市某個街角擺著攤。就當時的相對物價,它算得上奢侈品了,母親也不常買,所以當手掌心能捧著溫熱的栗子,總感覺到特別的幸福,得小心剝食,永遠記住那滋味才好
小阿姨應當是從市區那頭火車站,筆直穿越市區,散步到城郊我家。她以前就讀我家附近女子國中,這段路程對她而言,走了三年,再熟悉不過了。但,路上哪裡可以買糖炒栗子呢?

她那天送的栗子果然還溫熱著,傳遞著特屬於栗子的香味,但記憶慢慢帶遠了。她還送過我別的禮物,應該在我國小的時候,一隻大尺寸著禮服的熊,公熊。我並不特別喜歡熊,但家訓尚嚴的我,那當下就懂得裝出很開心很愛寵的模樣,討送禮者的歡心。
我從來不是容易親近的小孩,嘴巴甜歸甜,瞪著滾碌碌的眼睛,也就只會站在母親旁邊,接受旁人的讚美。長大了,更不容易把心坦開,除了客套的對話與功課、琴藝,就無話可說。相對,我也不了解她,用著早慧且無溫度的眼神目送她下樓,走進家族那朦朧卻巨大的影綽當中

現在回想起來,在小阿姨的心目中,離鄉背井、負笈北上的我,又是什麼樣的形象呢?那個曾經乖巧懂事、卻在這幾年彷彿失蹤,甚至闖下大禍、走進人生相對谷底的我,又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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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浸迷霧中的鹽水鎮街道,以前會跟著母親、阿姨們和表姊妹們在傍晚徒步去搭岸內糖廠小火車…)

母親有四個姐妹,除了大姨媽外,小阿姨也未結婚。倆人合住母親娘家所在地的鄉鎮,透天厝。我二舅住在附近,同一個社區,方便就近照顧。
未婚,少了愛情與婚姻、家庭關係的牽絆,生活重心順其自然就擺在兄弟姐妹和其子女身上。二舅的子女,也就是我的表哥表姐妹,和小阿姨感情很好,喚她「細漢姑仔」,雖然還是有倫理輩份的距離,倒情同手足,嘻笑逗罵,好不融洽。
以名門閨秀自居的大姨媽,脾氣跟脖頸俱硬,喜歡碎碎念,從二舅年輕時娶了並不門當戶對的妻子進門,從事市場雞肉販售職業的不光彩,唸到表哥不愛唸書、
敗家,沒能承繼祖父遺緒。生活原本就不容易,每天還得承受負面的情緒,眾人慢慢敬而遠之。相較之下,小阿姨不愛衝突,總是要打圓場,左拉攏右安撫,突顯出她的好人緣。久了,連她也被編排進大阿姨的黑名單,讓她看不順眼,嫌東嫌西。
能自立更生,卻還守在自己親姐姐身邊,圖個什麼?應當也有自己的夢想吧?!幾年前,在離母親娘家更南邊一點、離台南府城不遠的鄉鎮當公務員的小阿姨,未事先商量,逕自在台南市郊置了產。大姨媽認為自己不受尊重,很是生氣,用鄙夷的口氣諷刺她,「翅膀硬了,可以飛出去了。」
小阿姨雖算不上絕世傾城,倒也面貌清秀,聽說也曾有過追求者,卻走上單身的路程。買房子是為了什麼?放棄了婚姻的選項,用置產證明自己的生命價值?看著年邁老衰的姐姐坐在客廳搖椅上盹著,小阿姨心裡在想些什麼

幾次獨自逛家樂福,突然會想起南部的小阿姨。她曾經說過她會獨自一人,假日驅車到台南市新光三越新天地遊逛,挑選廚房或生活用品。一個人。
一個人的狀態,快樂或悲傷,是自由還是牢籠,儘管還在找尋答案,但這半生中一個人的比重遠超過兩個人的我,太懂了。在那個瞬間,我和小阿姨併肩站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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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我後來開始逐年蒐集泰迪熊月曆,是因為某道遠去而模糊的光影?!)

星期六,讓學長L載去了八煙野溪溫泉。提議經年,終於成行。結束泡湯,穿戴好衣物,發現手機裡有通大哥未接來電。我沒立即回電,後來在陽金公路回台北路上還是接到他的電話。大哥說,小阿姨只剩下三到五個月的生命期間,敦囑我找個時間去看她吧,但別提到我們已經知道這件事。
「伊自己知影了嗎?」我提問。大哥才剛從桃園回來台北。小阿姨上來桃園表姊家,應該是去林口長庚就診,但我沒問。「醫生說,就不做化療了。」我用「嗯」回應,掛斷電話,就陷入長長的靜默。山路把坐在後座的我甩到頭暈,對面迎來的車燈,映照著的,應該是我蒼白的臉。


上台北念書之後,就已經踏上就此離家千萬里的路程,不只是實質上的距離,更是心理上的距離。每次的聚會,尷尬的開場,總是得靠小阿姨的一記拳頭,和一句「你現在多高啊?」來突圍。
同樣是家裡的老么,討厭衝突,喜好和諧,同樣單身未婚,感情空白。不一樣的是,我逃了,在台北闖蕩了很多年,還未回到父母身邊;而她,只能透過假日住到自己在另一個不遠的城市裡的窩,小小滿足逃的渴望

從年初開始感冒逾月,接續咳嗽了好幾個月,我自己的身體狀況不但未見好轉,上半年待業的徬徨再累加了上班後新工作的壓力,八月帶狀皰疹,當下腹瀉更嚴重,將入院檢查。而小阿姨,不管被動或主動,現在都要面臨自己身體的衰敗,導致生命的即將告終。
父母親和大阿姨顯然並不知道小阿姨真實的病況,後來的某日傍晚去電父親,他一派爽朗地回話:「出院後就轉去鹽水休養啊」。當下,我再度駛進二重疏洪道的車流中,傍著晚霞,撐著微不適的身軀,準備去新莊家樂福和組員會合,採買下週公司新廠動土法會的祭祀用品。
明知道自己走到了該接受親人死別的人生階段,終究,還是沒勇氣面對。我害怕,尤其是現在處境下的我,見到她的當下,會無法強作堅強,讓淚決堤,讓原本就難處理的場面更加難受。


把身體沉入野溪溫泉的水裡,我仰望天空。濃郁的黑,罩住了全部,我看不到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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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如果人在南部,每天都會從住處回爸媽家吃晚飯,不管怎麼走都會遇上阿里山森林鐵道)

又一週過去,星期六上午九點,我再度出門前往公司加班。台北總公司規模雖小,人資和總務業務卻不少,每件事都急,都不能輕忽,需要兩個課級主管的工作,只我一個人負責。只能同時兼著進行,把原本容易緊繃的我更加無法放鬆。
星期六上午的二重疏洪道,少了上班日的匆忙,多了點休閒的氣味。堤防牆上掛起了宣導布條,「八號越堤道即將施工,請改由…造成不便,請見諒」。秋天難得的好天氣,雲很高。又見單車族的身影,列隊停在紅綠燈口,準備穿越。
生命又少了一週、的時間。
所以,我該任憑時間飛逝,還是把握住越來越少的時間?
沒有婚姻、沒有子女隨伺在側,最怕什麼?換個角度,小阿姨在尚未真正走進老年的生命階段就離開,未見不是好事。我自己年少無知時,不也曾經講過「三十歲」已經是自己可接受的生命上限!
到公司加班,原因:廠商施工更換塑膠地板、製作年度人力預算。打開電子郵件信箱,倒收到副總回覆我前一天提出的課主管人力需求信件。她原則上同意,細節星期一上班再談。

同樣是前一天,總經理要我研擬上班時間禁玩網路遊戲(含開心農場)及用耳機聽音樂,我於是將上個月就已經準備好的相關新聞轉發各單位主管,試試水溫。果不其然,當日下午就遭到員工不明講卻態度明顯的反彈和反諷。到公司加班,卻接到某部門主管來電提供意見,讓這個案子開始有了較明朗的處理方式。
在八煙荒郊,我一個人遠離學長L和他的朋友們,沉浸在最邊緣最僻靜的湯池。溪谷裡其他人群的聲響,戚戚窣窣,卻提醒我,我終究不是一個人

我一定要找一天,搭上高鐵,回到南部,走進那扇房門。也許,順便帶上糖炒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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