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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玩拍拍!」老媽很愛玩這個遊戲,每玩必笑逐顏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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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佩服《去看小洋蔥媽媽》的作者岡野雄一,不只是「在照顧母親的戰場上的戰友」(詩人「伊藤比呂美」對他的稱讚),還能夠將他和失智母親人生餘年的互動,用趣味漫畫記錄下來,撫慰了自己,也照亮了其他有類似遭遇的人。

他說:不管寂寞怨懟,不管好的壞的,老媽都慢慢忘記,慢慢變得一身輕,老媽,妳記不得的每一天,都是我最珍貴的原稿。

 

老媽失智經年,是日本研究中所謂的「腦血管失智症」,今年七月份某天早上讓印尼看護扶起床便溺時突然暈倒,不省人事,送醫急救後所幸無礙,住院了五天就返家療養。醫生診斷是「腦血管阻塞」。

她不愛吃苦藥,只好插鼻胃管,每次的胃藥包括餵食,都要透過鼻胃管進行。鼻腔裡有異物難免不舒服,會出手去撥,所以戴上乒乓球拍手套。

我想起小時候每次感冒,從醫院打完針、哭過一回,回家的路上,老媽就會去買白煮玉米或其他我愛吃的給我…我也要想辦法找樂子

為了讓她分神,減輕不適,我會逗她,「玩拍拍囉」。

 


〈貨真價實的心如刀割,不是歌詞裡或小說裡的…〉

據統計,全臺灣每一百人之中,就有四人罹患失智症。得了失智症,也等於走上了不歸路,從一開始忘東忘西、以為是壓力大或年紀大了,漸漸惡化,開始忘了自己前一分鐘說過甚麼話、半小時前做過甚麼事,某個階段還會產生幻聽或憂鬱、易怒,最後完完全全地進入自己的世界,在真實人生和自我裡雙雙迷路。不知道他在想甚麼,他瞳孔裡看到的你我,是一個陌生人。

只剩下生理反應,甚至連吃喝拉撒都無法自理。復健如運動療法、工作療法,藥物療法可以延緩病情,甚至好轉,但終究只是讓鬧鐘多轉幾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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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在早上的炙艾圖裡~

很早以前就看過李唐的〈炙艾圖〉,卻是出院後某日才從蔣勳的口中知道了它的奧妙。

「我想把它複製送給我們的健保局,我覺得裡面是一個很大的反省。」

老媽怕吃苦藥,連偽裝成甜食,都難逃她的味覺,後來拿的藥就都擱著了。稍早,急診室,醫生和護士幫母親插鼻胃管,起初還順從著,不一會兒就難受得掙扎起來,印尼看護妹妹緊按住她的手,眉頭緊蹙、頭撇到一邊去。身為人子,我必須觀看過程,但無從將情緒說分明的她,越被制伏壓抑,我頭越往上仰,幫不上忙,不能分擔身體和靈魂的痛苦,只能強忍住瞬間暴漲的淚水

分娩的痛,應該比這個更強大百倍? 

蔣老師的悲天憫人,我一時還無從理會,只是他的一句話,實在太打到我了。「(除了病人)家屬是這張畫裡面最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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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能給我救生圈~

「爸,汝麥擱念啊,哇今仔日介阿雜」。 

老爸記憶力也退化了,同樣是短時間內同件事會說上兩次,隔天再說一遍。

那天八點趕到急診室,見到人稍微安心了些,但老媽失智又中風,症狀雖然跟老爸上周類似,當下卻未見明顯起色,只覺是風中枯枝,似乎隨時都會被刮飛。移上十樓病房,還是病懨懨。

不大的空間裡一下塞了一名病人和三個人,剛就定位,老爸就一直碎碎念,同時給了很多指令,讓印尼看護妹妹手忙腳亂,無頭蒼蠅般的東奔西竄。匆忙出門,甚麼都沒拿,所以計畫由我帶著妹妹回家,但當下我卻找不到自己住處的鑰匙。

一邊兜轉著到底鑰匙去了哪裡,一邊又要規劃接下來的行程,簡直是闖進了失控的車站或甚麼,一團亂。

終於忍不住吼了他。

 

很希望自己當下也有個救生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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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克服鼻酸,我就成功了?~

第三天,老媽終於逐漸恢復體力了。

躺久了不舒服,讓她坐上輪椅,輪椅停在我身邊。她在把玩著自己的乒乓球手,或是用嘴扯開手套繩索,其實是要掙脫束縛,還曾經成功過。

這次她住院,我第一天下午就將大悲咒、十小咒和心經小冊重新取出來。每次才剛開始香讚,情緒就已經無法遏止激動起來。

 


〈好轉,包括態度〉

《忘了──走一段無悔的失智照護旅程》有這樣的介紹:「對親人失智的悲傷,不是來自他當下的遺忘,而是自我緊抓著歷歷在目的過往不肯放。
盡了全力,然後釋懷、繼續好好過活,才是生命教給我們最重要的一課。」

失智症不局限於銀髮族,但多半以他們為主。對中年人如我們就是父母親了,相對失智的同時,也伴隨了肉體的衰敗,死亡指日可待。

在身邊陪同照護,會自動或半自動地將自己也一起慢慢變老。中期病患夜間不易入睡,對照顧者是衝擊,生理時鐘萬一受到影響,生理也難免出狀況,但這裡的老,指的是心境。

惶惶不可終日,或是悲傷難抑,更多是青春正盛、展翅高飛時,錯過了與他們相處的遺憾。珍惜最後的時光,或許是更理想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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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部電梯對我來說具有特別的意義。那年老爸車禍住院開刀,也是住進這間醫院,那時候老媽已經失智,但還認得出我。)

~讓老媽美一下~

據說在身體不同部位是親吻,各自有代表的含意,「唇」自然是愛情無誤,或者「耳朵」是誘惑,「鼻樑」是愛玩,「頭髮」是思慕,「額頭」是祝福。那如果是撫觸呢?

前兩天在醫院,我頻頻地從正面從背面撫順著老媽的頭髮,想將它理得更柔亮,有時候也在她兩眉之間輕轉按摩,讓她能睡得安穩。老媽是她幾個姊妹裡最愛漂亮的了,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換髮型,沒化妝出不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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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貼貼紙~

護士昨天要幫老媽裝24小時心電圖感測儀。「她會不會亂撥?」,平板圓臉護士問得很直白俐落。

我不免猶疑了,照她三不五時想要掙脫乒乓球手套研判,答案應該是肯定,但若就鼻胃管來看,似乎又是否定,一個答案在嘴裡吞吐著。

還沒來得及接收我的答案,她自己就接著說,「看樣子應該不會!」,操起工具就咚咚過來了。

事實證明:老媽是個乖孩子。 

記得護士當下換了張臉,哄著老媽:「乖喔,貼貼紙喔」。是因為這句話有神奇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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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謝…~

老媽昨天上午做心臟和頸動脈超音波檢查。被冰冷的儀器貼上身體、遊移,不明就裡的她,難免奇怪不舒服,在診療台上不住的揮著兵乓球手。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我嘗試扮鬼臉、出聲音,還將頭交過去讓她輕拍如擊鼓,佯裝現場就只有我和她。護士小姐也許見多識廣,幸好她沒分心笑出來。

中午過後,老媽平躺回床上,還不想睡。這兩天似乎話多了些。

照慣例吐不出完整的句子,用單字勾串,小…謝…。話還沒說盡,但也說不透了,就用心滿意足的笑容當結尾。

我自以為是地解讀:「這是我的小兒子,今天要謝謝他帶我做檢查」。

 「我們回家囉!來,笑一個!」 

 


〈回家,溫習一門差點不及格的科目〉

日子慢慢恢復正常。

那個早晨,睡夢中接到印尼看護的電話,電話那頭的她已經痛哭失聲,一個訊息顛來倒去說不清楚,換老爸接話,語氣凝重,也告訴我媽過去了。瞬間一盆水從天花板傾瀉而下,我驚醒,以為大勢已去,趕緊換上衣褲奪門而出。

邊飛快踩著單車往醫院奔去,嘴裡唸著佛號,風拂去了止不住的淚珠,但也在天人交戰:如果老媽就這樣離開,對她也不全然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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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電視螢光幕出現可愛動物時,總是能逗老媽哈哈笑)

~眼角的鑽石~

老二老三回家。

七月份兩人都忙,沒有回來,於是八月母親節前的星期天,突然塞滿了一個多月未見的熱鬧。

全家齊聚在客廳,邊看電視邊吃飯,就跟很久以前還在老家的時候一樣。彷彿甚麼都沒變。

老媽前幾天才剛出院,正常進食了,但總還習慣哄著她。

我先解決了自己的便當,開始餵她喝湯。總會有湯汁滑落嘴角的時候,遞給她面紙,讓她自己擦拭。擦完之後,她將面紙揉成一團,微顫地塞進我衣服的領口。「幹嘛?」,我用跟貓說話的語氣問她,她倒笑了。

老媽以前愛漂亮,沒有化妝不能出門。現在無法自行打理,就任由家人擺布,上衣寬鬆,方便穿脫,家裡沒冷氣,只穿了底褲。很久沒好好打扮了。

前方電視螢幕畫面裡是《電視冠軍》之類的日本節目,主題是女性大胃王,比賽誰可樂餅吃得多。一號是前一年度冠軍,遙遙領先其他參賽者,未料,比賽到2/3,場外女兒嚎啕大哭了,她的朋友(或家人?)抱給她,哄搖著,半天也不見效,只好宣布放棄。

主持人:「妳確定?」

「沒關係」,鏡頭帶到她女兒依偎在她胸前。

盡在不言中。生命裡甚麼最重要?

養兒育女,呵護,甚至犧牲到快到手的個人成就,也許就只是圖一個老年時候的陪伴。

猛一轉頭,發現老媽目光直視著我,眼角多出了一顆晶亮的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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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老么,來不及見識中年父母在婚姻生活裡的恩愛,所以自有意識以來,每年365天裡吵架日數多過於和平。那天,出院前一天,老爸上午過來探望,片著楊桃餵老媽吃,一片祥和美好,是我夢想畫面裡的老來伴,我在門口停下腳步,好希望時間就此停格了。)

 

米歇爾·侯斯:「只要專注在共處時的溫暖記憶,我們真的可以跟死亡共存。」

他是何許人物?遭逢喪子之慟的他,用輕鬆調侃的語調寫出〈兒子〉,並獲得2011年法國龔固爾文學獎首獎。

 

我後來懂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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