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老爸上東市場買鳳梨,要找錢的時候,跨在機車上的他一時失去平衡,歪了而摔了…
(貝利是那天家族慶生會的開心果。後來回過神來的老爸突然插話:「這隻狗眼睛故障喔」,又惹得大家哄堂大笑,表哥之前就解釋過鬥牛犬眼睛脫窗是正常的。)
某一次晚飯後的時間,老爸丟出了一句話,「我從以前就喜歡獨自行動,不會跟兄弟姊妹混在一起」。比方說,才十歲、身為家中二子的他,就讓阿公指派獨自從西螺搭公車到斗南車站取布。或者,舉家遷來嘉義之後,他會拿著竹矮凳,到處廟前看布袋戲。
聽到那句話,突然驚覺:原來我是老爸的翻版!
哥哥們最少長我五歲以上,所以我某個程度上是以「獨生子」的狀態長大,加上國中小是跨區就讀,沒甚麼玩伴,小時候常獨自溜到嘉義公園玩水築壩,或是丟進公園隔壁圖書館兒童閱覽室,一個人很悠哉幸福地消磨午後時光。
以致於長大後,儘管不能免俗地曾經受制於寂寞,整體來說,「一個人」是種享受!
某段期間,他下班後回到家,會將我拎到野狼機車前頭。我坐在頭油箱的位置,身子藏進老爸的懷抱,不知道會逛去哪裡,一大一小,父子倆人,在嘉義的黃昏裡乘風破浪。
但也就是那麼一段特別的時光,我從來是老媽的跟屁蟲,後來更走到了叛逆期,跟他漸行漸遠。或者說,我從來不認識我的老爸,直到老媽失智之後,才有了對話。
〈不是要攀親帶故,而是人生真奇妙〉
他最近更愛講故事了。講到了在南投水里連任兩任鄉長的叔公,東門圓環旁的某醫師,被流氓強押著當上了光復後的參議員,又或是日據時代,小偷會怎麼讓日本警察刑罰…
~記憶永遠是彩色的~
這間位在大通(中山路、嘉義的商業要道)的屈臣氏,前身是大光明百貨。在遠東百貨進駐嘉義之前、兩三間小型百貨公司曇花一現之間,它曾經發光發熱過很長一段時間。
那夜聽老爸說,才知道原來它的經營者是我不認識的某位姑婆?!
又牽扯出另一段故事…當年爺爺從西螺遷來嘉義,把手邊的黃金先借給了另一位親生姑婆和他的妹婿,她們買下了某塊地,開始飛黃騰達,爺爺資源受限,反而就此離開了人生的黃金期。
阿公之前在西螺的時候,是當時最大的西裝行,老爸講了個內幕:日本警察每次一上門,就會要阿公招待他們上酒家,不得不從,卻也因此換來更多的布料配給。
上上一代的故事和悲喜榮辱,還透露了不愛抱怨人生的老爸的梯突的小遺憾。
都人事已非了…
~難怪我對黃乙玲特別感到親切~
半夜睡不著,卻反而發現〈講甚麼山盟海誓〉作曲者是吳晉淮!
會有今天的黃乙玲,她的師父功不可沒哪!因為他的慧眼識英雄,將黃乙玲收為關門弟子。因為他力排眾議,讓那卡西小歌手有機會出片。也因為這首歌和這張專輯的大賣,開啟了她的歌唱事業。
拉雜講這麼多,都因為老爸幾個月前的一道可能塵封的往事,不說沒人知道…他和老媽的媒人是一位吳姓大學同學,吳晉淮正是那位同學的叔叔。
無意攀親帶故,但總覺得人生很奇妙。
〈親身經歷過,從來沒離開過〉
老人家睡得早也起得早。
今早還不到六點,老爸已經幫老媽擦了身子、換了衣服,洗了浴室也做了其他很多事,現在打開電視等著八點半。要去附近的天元宮打流行性感冒疫苗,順道領老人津貼。
我其實不算被吵醒。因為徹夜未眠。
平常在自己住處活動很自在,昨夜臨時被老爸召回去,不習慣,也心裡有事,就睡不著了。
新看護還沒報到,老爸現在力氣也不夠了,昨夜要扶老媽從沙發起來回臥室,差點扶不住,跌落地上。
他們醒了,我的心稍微放下了,眼皮開始重了。
(原來「新台灣餅舖」的創業人是七虎少棒的金主,而且他第五個孩子盧瑞圖是其中一名成員…講到棒球史,老爸眼睛又亮了)
~沒被遺忘的時光~
老爸晚飯後開始回憶起往事,今天的場景之一是現在的噴水圓環。阿公家就在那附近,那時候還沒改建成今天的模樣,「樹很多,小孩圍在樹下玩耍…」,他也是其中一員。
照片是圓環旁新台灣餅舖店裡張掛著的,前兩天去,歐巴桑店員還熱心地介紹,「阮誌蝦啦,有看到否?」,她指著掬水汽水大字招牌下方。
很長一段時間,嘉義是被遺忘的城市,包括時間自己也迷路了。幸好,還有人記憶裡有她,還來得及記住她。
[那時段的博物館內空無一人,從三樓(以正常高度來看,應該是五樓以上了)望出去的窗景,也是空蕪一片。]
~我和陳澄波意外地連上了線~
昨天意外地完成了陳澄波常設展的參觀計畫。這位「台灣梵谷」,二二八事件中被陳儀軍隊以叛變參議員身分公開槍斃,而我昨天第一次看到當時的照片、他的遺容。
就在剛才,老爸興致一來,滔滔不絕地聊起泛黃的過往,最後面一段就是當時那場屠殺。他和其他鄰居小孩聚集到嘉義車站,親眼目睹。
透過老爸身體裡的小孩,我看到九位地方仕紳一列排開,面對火車鐵軌,背對鄉親父老。當時的車站在市區外緣,空天曠地,手無寸鐵的老百姓,一一被點名,就在跪下的霎那,子彈從背後射過來,結束了生命,以及希望。
我沒讓老爸繼續說下去,起身回家。
轉進黑街,我的淚水就從身體莫名其妙地湧上來…
(家老大和大嫂回家,傍晚到附近公明路上新開的店用餐。再過去一點就是東門圓環,老爸又開始回憶跟圓環有關的片段,包括二二八事件發生那一陣子,會有外省人躲避到姑婆家床底下,害怕被本省人逮到…)
老爸平常周間看完《超級住宅改造王》就差不多要睡了,我則至多八點就打道回府,昨夜將近九點,金馬獎才進行了1/3不到,打過了盹的老爸接說周六會看到十點,我就又坐了下來。十點到了,看護也按時扶老媽起床上廁所,老爸則說已經頒過了新導演,典禮應該快結束,就去弄了盤水果,在我旁邊沙發坐定,我又再往後順延回家。典禮花招百出、精彩連連,老爸精神越來越好,話匣子打開、欲罷不能,這一來就十二點了。
舞會裡的灰姑娘,十二點以前應該是那一夜最美的時光。
我不是灰姑娘,卻很能體會她的心情。
~誰陪我走向有限時間地平線~
「家中和心中都靜極了,我在這樣的氣氛中打開了玻璃門,
淋浴在靜謐的春光下,神不守舍地寫完了此稿。
接下來,我打算在這簷廊上曲肱一眠了。」
這是夏目漱石人生謝幕前最後的隨筆,在〈玻璃門內〉。
從台北搬回嘉義的那夜,特意趕來幫忙的三哥要回台中了。老爸問了:「汝無留下來過眠陪他?」這個「他」指的是我。
稍早的午後,老人家不輕易鬆口表示開心我終於搬回家了,也沒來電給我,卻早早就去電三哥打聽搬家進度…
前陣子接連發生波士頓恐怖攻擊和台灣高鐵炸彈案,也許觸動了老爸的某道情緒,將塵封箱底的記憶翻出來。孩提時候的他住西螺,還是日治時期,某個中午,送便當到街外初級農校給大哥,途中遭遇美軍轟炸。
「第一次看到飛機這麼大,就從街尾這樣直直飛過來…聽到警報聲在陳(響)啊,趕緊避到人家店內牆角…好家在避對方向,另外一邊的厝攏被炸倒了…」,老爸講得活靈活現,彷彿剛從事件中逃出來,撲掉身上的瓦礫灰塵。
故事還沒結束,從當時西螺阿公家後面的庭院講到防空洞,再轉回到轟炸,「同時哇邊阿也有一個避難的男孩,比哇卡大漢,屁股可能未避好,被炸彈碎片劃到,流好多血勒…」
原來如此,若當時老爸做錯了決定、炸彈偏斜了方向,也許我就不會出現在這個時空,聆聽他敘說陳年往事了。
心理學有個名詞「有限時間地平線」(Limited Time Horizon),白描的是太陽從地球邊緣落下的情景,心理層面則提醒人生短促、時間不會等人啊!
朋友問:「習慣回鄉後的生活了嗎?」台北與嘉義便利性和生活的細膩度自然有落差,但還說不上習慣與否。
只是,更高興我能走進玻璃門內,開始陪伴老人家,一起走向他們的有限時間地平線。
很多年前他發生過車禍,後來還因為腦淤血,送醫院急診動手術。星期一又摔車,幸好這次不是在行進間,只是皮肉擦傷。
我們曾經勸他別再騎機車去買菜,但他堅決不放棄,也不愛騎四輪電動車。後來想想,到附近超市買菜,興許是他僅存的娛樂,也趁機會活動,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老爸說他從小就獨來獨往,應該是血液裡潛藏了「獨行俠」的基因,這一點,我倒是遺傳了他。
只是這兩個獨行俠,因為老媽而走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