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旅行米其林

(寫於2010/1/3)

 
春日局夫人阿福病危，還堅持不服藥，阿萬夫人從已然意識不清的她的枕頭下，找到紛灑的藥帖。當年，她守候罹患天花的將軍大人，對佛祖發下重誓，用自己的生命交換他的壽命，日後即便有病在身，也不就醫服藥，一切聽天由命。

將軍大人在她辭世之後，吟哦她的辭世之句，「相邀西沉之月　悟得個中道理　今日之娑婆　得以逃離乎西に入る　月を誘い　法をへて　今日ぞ火宅を逃れけるかな）」。

終於能夠逃離火宅。
 

二0一0年新年的第一天，應該多說吉利話。終於，眼下終於稍微回到職涯的正軌，小阿姨也在舊年度的最後一天正式告別，塵歸塵土歸土。這該算是吉利話吧？！

數日不間斷趕工之後，在2009年倒數第二天的傍晚，摁下outlook express的傳送鍵，嘴角微微上揚。但也只有短暫幾秒鐘。元月一日的人事異動公告發佈出去，沒多久就有同事來電祝賀：「升副理囉，要請客」、「這麼快就升官，你是公司裡面第一個喔，不過，你真的表現很好…」，我除了謝謝幾個字，再也擠不出別的字。

原本翌日小阿姨的告別式，我放棄參加了。手邊還有幾個案子必須結案，抽不開身。

前一日下午，總經理徵詢我的意願，要我接手原特助負責的集團KPI檢視業務，我無法推辭。隨後，特助就讓總經理告知：將調整他的職務內容，專心蓋新廠。

「你知道這件事嗎？」「總經理下午找過我，大致說了重點…」我沒說出口的是，他新的政治前途，兩個月前就已經築樁鋪路了。而我，是那個彎腰的人。

 
前兩週，十二月十九日，星期六，白天，公司補上班。儘管是週六，我的行程依舊從八點排滿至下班時間，還加班了一小時，匆匆離開赴宴。

因為是平常不上班的週六，反而極有效率地處理了幾個案子，也終於趕在四點半開始構思員工績效管理制度修改的架構。績效管理制度事涉年度考核作業，必須趕在年底前完成，且又牽涉教育訓練制度、升遷獎懲制度等人力資源模組能有有效推動，甚為重要。日前已經取得總經理口頭同意，卻因為太多迫在眉睫的雜務而遲遲未能靜下心規劃。

我部門內原本申請留職停薪的課長，經過一番檯面上檯面下的努力，終於讓她提前復職，以為多了一個人手。不過，畢竟沒共事過，彼此之間工作默契的差異比想像中多很多，不斷在衝突著，要花更多時間溝通與補救，也因此耽延了工作進度，只好用更多時間換取工作績效。

晚上是山君的慶生宴，一週前即已約定。席間，突然接到三哥來電，表示小阿姨病情惡化，再度送醫。日本料理店，用日式屏風隔開來的小空間，挨著圓桌，擠坐了十二個男人，店家阿姨熱切招呼著，場子溫暖而熱鬧。我匆匆低聲應允了三哥翌日一道探視的約會，掛掉電話，回到朋友的交際網絡。

散場，因為下雨，更濕冷。回到家，才知道方才發生規模不小的地震，電視新聞不斷用插撥方式報導災情。

原本約好隔天十點在台中高鐵站碰面，三哥再度來電協調將時間提前至八點，我答好，也躺上床睡覺。已經進入睡眠狀態的我，十一點接到三哥第三度來電。小阿姨已經離開人世。

我失眠了，沒有特別原因，單純只是因為睡眠中斷。起床搜尋績效考核的歷史資料，看電視，吃零食，以為夠累了，上床，還是睡不著，反覆同樣動作，勉強撐到三點，終於睡去。六點鬧鐘就響了，趕緊起床出門搭車。

 
阿萬夫人感慨著，為了國家大事，「她(指阿福)把內心捨棄了」。又說：「她把世間看得太嚴肅了」。

阿福跪倒，將軍大人半責斥半同情地說：「所以你的所作所為都是對的嗎？」 

更早的十二月初，威廉王子的慶生夜宴，敦化南路忠孝路口四樓昱廚海鮮餐廳，發起人是他的情人A君，來客都是A的朋友，不過還是分了兩邊。讓我稱呼「謝董」的WH，除了主人和我，與其他人交情不深。

席間，一向海派的他，近兩年經營事業有成後越發意氣風發，瑞氣千條，說什麼都對。似乎在壽星吹熄生日蛋糕蠟燭、許心願之後，他提及「五十歲前賺到兩億，就要退休。」話聲甫落，有人投以艷羨的眼光，有人立即接話，要他屆時別忘了關照自己，且連忙喊了聲「姊夫」，我眼睛睜亮，白了發話人一眼，「論輩分，這裡也只有我夠資格稱呼姊夫吧？!」全桌都笑開了。當然，因為不熟，WH的豪語多少有點刺耳，也有人興起比較的心情，之後的對話略顯爭鋒相對。

「我那口子今年才賺兩百萬，該死了他。」那口子指的是F君，我的多年老友，那天他未出席。

再更早兩週，WH家附近的日本料理店，晚餐，他略帶豪氣地數落F君方才又去敗家，買了香奈兒手錶。A和威廉王子連聲稱是，F則一派雍容、不疾不徐將腕錶抬起來讓他倆賞識。

威廉王子夜宴那天，忘了是誰提起，只記得WH舉起手指上的鑽戒，「不多，才一克拉，那次乾脆就一個人買了一支」。席間又是一陣艷羨或不予置評。

大河劇篤姬的炫風，再度引起台灣觀眾對大奧的興趣，緯來日本台十一月下旬趁熱重播「大奧」系列日劇。第一部演的是阿福的故事。

年輕的阿福(松下由樹飾)再也無法忍受小妾的依仗丈夫的寵愛，氣焰囂張、目中無人，藉著強盜意欲強暴而激發的狠勁，刺死強盜也趁亂順手斃了小妾，被迫捨棄孩子，遠離家鄉。走投無路卻意外進入德川幕府大奧的她，成為庶子的奶娘，也藉以聊慰思子之苦，在御台所(阿江與)夫人因政治而扭曲的親子關係與爭鬥下，她為了保護未來的將軍，讓他茁壯，只能武裝自己，排除敵人，沒有退路。阿福，接手大奧總管，被尊稱為「春日局夫人」。

還沒結束，從家庭走向更大格局的社會與政治了。隨著庶子長大繼承將軍，面對大奧外面的世界，她肩上的擔子只有更重。身為大奧的總管，將軍的奶媽，她打的不是只有女人的戰爭。將軍一族的繁衍，等同家族政治的延續，非同小可。為了讓不近女色的將軍大人獲得子嗣，當惡魔也在所不惜，強擄女尼阿萬，逼她還俗，也終於讓傳承衣缽有了眉目。

她甚至成為日本歷史上以幕府奶娘身分謁見天皇，進而讓天皇羞愧、憤而退位的女性，也修訂大奧法度，維繫德川日後兩百多年大奧的紀律至無血開城。唯一一位。

宮廷戒備森嚴，夜幕低垂時分，阿福心裡流轉著什麼？不同階段的她，應該也有不同的煩惱？已經貴為大奧總管，她還會渴望擁有自己的家庭嗎？在只有女人的國度裡，愛情自然被束之高閣，情慾呢？要維持紀律，就必須狠心，會否害怕背後讓人捅一刀？

八點的台中高鐵站出口，風很大，我扯緊了圍巾。三哥先去載二哥，一時不會馬上出現，我回到車站大廳。

讓三哥接上了車，先回家接父母親，續趕往新營殯儀館。小阿姨的病況，我早就知道，父母親則是那天白天才得知，多少有點震驚，但父親尚能掩飾，失智的母親則應該很難辨識小阿姨死訊所代表的意義，一路平和。

應該是落成啟用不久的建築物，坐落嘉南平原廣闊無垠的鄉間。我回到了曾經熟悉的南部了。

二樓，大阿姨、二阿姨及大舅、表哥表姐表妹已經到了，傍著走廊坐成一排。遺體暫時停放區陸續有人進出，但都很安靜。

小阿姨躺在冰冷的擔架床上，面無血色及表情，嘴微張。四十歲，第一次如此真實地目睹靈魂離開的肉體，原本以為會無法承受，或者害怕，但那一刻，卻是說不出的複雜情緒。

結束清洗的程序，禮儀師開始化妝，也開放家屬觀禮。我先攙扶年邁的大阿姨亦步亦趨靠近。原本還有說有笑或者抱怨的她，站到小阿姨的身邊，突然軟化下來，「汝那麼年輕就走，叫阮情何以堪啊？」開始放聲掩面哭泣，而扶著她的我，隨著她情緒的潰堤，眼眶泛淚。

後來，換攙扶母親過來，失智的她居然還認得出妹妹，不只一次地呼喚小阿姨的名字，也開始咿啞哭了起來，更讓我情緒失控，再也顧不得左右親屬，飆淚。

我的哭，或許是受到感染，或真心捨不得小阿姨的離開，但也有對自己這幾年以來所經歷的挫敗和低潮。因為要盡全力擺脫漩渦，把時間與心力都放在工作上，也不想面對家族長輩的目光，這幾年更少回南部，而聽聞小阿姨的病訊，為了保持心情平靜，做年底晉升的最後衝刺，我沒有第一時間探望，以致於連生前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組員K某日加班下班前用開玩笑的語氣問我：「你這麼拼命，為了什麼？」十二月初，他終於受不了我一而再再而三對他工作品質的挑剔，當眾回嗆我，儘管他事後認錯。

一旦踏進，也就開啟了火宅之門。何時會終止，預料不到。痛苦與否，只有當事人才知道。

而慾望，是開啟火宅之門的鑰匙。慾望，藉托各種樣貌出現，可以正面可以歪斜，或忠心護主，或奮發向上，或貪嗔痴怨，或暴起躁落。

威廉王子慶生宴那天，F未出席，WH也未交代原因，含混帶過。後來，隱約以為他們之間應該發生了事情。

我和F的關係很微妙。二十餘年的交情，熟悉彼此的故事，他又站在事業相對的高點，我反而無法面對面坦承各自的情緒。這些年來，我們要互通心事，文字網路反倒成了媒介。

事業上的春風得意，值得祝賀，卻也將年輕時態的WH遠遠帶離了我們，沒有對錯，畢竟都是個人的選擇。要否當朋友，選擇靠近或追隨，多了一層政治考量，而WH，也在人生不斷而來的十字路口，做了「更往高處」的選項。事業上的「對」簇擁著他，益發無上限上綱到生命中其他事項，對原生家庭對親密伴侶對朋友，漸漸地變成唯我是尊，他說的就是真理。

真理高懸廟堂，要眾人遵奉，不能輸不能被毀掉，於是，自己也走不出去。離開的，只好是原來身邊的人，不管是受不了了，還是默默祝福。
「你還好嗎？他前夜來電問我你的去處，顯然他還關心你囉。」

這一封原本要寄給F的簡訊草稿，迄今還留在我的手機裡，沒傳出去。明顯地，他們第N次復合了。

不同於一般小孩的成長過程，讓我早早就體悟到職場生存(不等同現實人生)的競爭與不易，於是，伴隨表面上對工作完美的追求，無意識地也追逐起權利。

進入長字輩航空集團第三年，就已經當上小主管。現在的這份新工作，除了原本的人資業務，也要監管總務，人與資產全包，更名符其實成了總管。

十二月份，找來一名負責新廠水電空調監造的主管，總經理大筆一揮，就把人編派進我的部門，美其名要他同時負責總公司的廠務，事實上要我介入，從旁監督著我的特助。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錯，也得罪高層，失去信任，他已經徹底失勢，明眼人早就看出來，主管會議上他簡報時的一個口誤錯字，居然董事長還跳出來當眾指正。台灣和海外兩廠的KPI檢討會議，也在我上他下的態勢互換過程中，在新的年度正式交到我的手上。

新的年度，我升職，卻不開心，除了只是拿到我早該得到的名份，壓力不減反增；而特助的案例，儘管達到「報應」的快感，卻更只是再次驗證我對職場無情的認知。

太多算計。為了兼顧高層對尾牙活動的期待，也不讓主辦人福委會失了面子，七兜八轉，用半強迫的方式提醒著該怎麼做。還不懂來龍去脈之際，原本是我這半年來公司歷史諮詢對象的會計主管，在得知她早被列入黑名單，我第一時間拉起了布簾。

套一句阿福懇求將軍大人答應拿掉阿萬夫人肚子裡的孩子：「不小心就會全盤皆輸」，是走在鋼索上的人，深怕稍有差池，一步踏錯就萬劫不復。

大奧前傳中瀧山夫人(淺野優子飾)對初島(木村多江飾)說：「大總管是大奧的中樞，不能感情用事、影響國是」責任益重，千頭萬緒，這陣子每每我加班到八九點，不自主拖著身體離開公司，或是早早就從思考處理業務的睡夢中轉醒，這句話就會出現，不容我腦子裡出現負面思想因子。

早在十月下旬，總經理就來找我，透露我即將升官而特助職務調整的訊息，我ㄧ度以為，我的火宅十年即將告終。隨著生效時間的逼近，不只看見更是實質的壓力迎面迫來，興奮感遞減。

小阿姨入殮儀式，眾親屬佇立門外，隨比丘尼唸誦佛經，我站在男眾最左邊，放肆抽搐大哭。

我知道，我該微笑迎接每一天。人在火宅，走不出去，就該微笑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