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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不討厭和別人相處,只是不擅長聊天和社交而已。經過多年訓練,我學會了嘴角微微上揚,擠出像微笑般的表情。…我害怕那些把我當朋友的人討厭我,明明毫無快樂可言,也會假裝樂不可支。…看到那些年輕女孩在聽上司聊棒球或說教時頻頻點頭,我有種想掐死她們的衝動。」
山本文緒的小說「31歲又怎樣」主人翁這麼呢喃著:「與我無關,我要斬斷一切。我感到孤獨無助。沒有人認同我。…搞不好大家整天喋喋不休,就是為了排遣這份孤獨。既然如此,我還是繼續孤獨好了。」

如果要列舉我生命中具影響力的女性親友,W女應該排得進前十名。
所以,當那夜我還在加班,她突然來電邀請參加婚宴時,儘管詫異,還是為她開心了起來。
「奉子成婚喔?」我打趣地問,企圖在逐漸疏離以致陌生的關係中,找到婚訊的蛛絲馬跡。雖然可能是千篇一律的發言,她俐落回應「是」,毫不遮掩,十足個人作風,還是我兩年前曾經熟悉的那個人。
四年前,我和她幾乎前後一個月內離開同一個公司。那間公司是台灣知名企業集團旗下的電信品牌,再更早前因為集團企業主掏空弊案風暴,連帶遭受影響,公司經營更趨保守,組織也一再整併裁減。她原本擔任部門高階主管秘書,末期除了大幅卸除秘書工作,開始接其他行政雜務,而我,則離晉升中階主管之途更遠外,也面臨轉型其他功能主管之抉擇。該說有「同病相憐」之境吧?在我確定了新工作之後,不動聲色的她也很快地找到新宿之地,比我更快遞了辭呈。
她進公司面試時的人資主管是我,當時職務是協理秘書。主管秘書,因為職務的特殊性,要兼顧時效完成主管指令,通常造就兩種典型,八面玲瓏但可能績效不彰,或趾高氣昂但人緣不佳。W女剛好介於中間,不至於太阿諛奉承,也不會過於霸道強勢。原本對她還略有戒心,掌握到她的脾性之後,加上工作需要較多接觸,我們慢慢熟稔,職場人際脈絡微妙,各取所需下,建立起漸趨一致的工作互動模式。
個性和工作交互影響使然,我不愛和職場上的人發生太多交集。白天職場上要花氣力處理人的問題,下班後只想放鬆、安安靜靜喘口氣,另一方面道不同不相為謀,古怪的我,要找到契合的朋友也非易事。碰巧部門內另一名女蟹同事L女和她及我各有私誼,經過共同媒介的催化,個性上某種程度上的相似,如對社會公義價值的一致看法,好打抱不平,我和W女更有了同事之間、非關男女的私誼。
下班後相約用餐,是我們三人最常做的活動。假日出遊那是後來的事了。甚至,有時候上班日中午也會一起單獨用餐。互動更密切之後,撤除人際關係的防備網,毋需用社會的外衣偽裝好惡,直來直往,喜歡或不喜歡,要或不要,我比她更直截了當表達意見,甚至被她冠上「機車男」的稱號。
比方「妳剛剛讓髮型師整頭髮時睡著了嗎?怎麼妹妹頭會搞成主播頭啊?」在她陪我去弄晚會主持人造型的那次活動前。或者「基於妳是她(某主管)的好朋友立場,應該要力勸她身材不夠高,就不要模仿別人(指L女)的穿著哩」,於是她略顯力道不足地駁斥決不是那位主管的好朋友。
小說裡又有其他主人翁道:「人際關係是遊戲,人生也是一場遊戲。在這一點上,我和她意見一致。她並不是我女朋友...。」

星期六晚上七點開席,原本和L女約好傍晚先過去飯店,和新娘碰面敘敘舊,下午因為自己幾個行程的遞延,從台北驅車出發時已經六點。
新郎新娘都是桃園人,婚宴自然選在桃園,場地設新開幕的福容飯店、前公司桃園辦公室所在的中正藝文特區,則有點趕巧了。在再次整建後已經迥然不同的公園邊停好車,我沿著行道樹下人行道緩緩走向下一個街廓的飯店。
曾經熟悉的辦公大樓依然佇立在公園另一邊,只是週邊更熱鬧,除原本已有的FRIDAYS’餐廳,民歌西餐廳又易主換了新店名,街角新大樓也已經完工啟用,一樓新開了摩斯漢堡。路左側,原本是市民休閒公園的綠地圍起了工地圍牆,似乎也在變裝當中。近兩年不見,桃園豪宅版住宅大樓進駐這個區域,已完工或興建中,都用燈光裝飾外牆,保留了重劃區的整潔開闊,整個空曠荒涼的景況已不復存,儼然光明幸福進行式。
地理空間有形的變化,間接應證生命無從抗拒且寓於無形的變化。為求職場的突破,我後來離開桃園轉進內湖,原本和W女之間維持著感情和工作互為情緒依靠的關係,清淡但綿長,因為我一場人生風暴來襲,使她更進一步介入我的生命。之後隨著兩地組織整併,我銜命整合兩地人力資源業務,再次回到桃園,也與她有了第二階段共事的機緣,相對在職場上也面臨同樣遭遇。
婚宴接待處遞了紅包,適巧遇上L女,遂尾隨她上十樓房間。W女已經化好粧著好新娘服,在不大的空間裡,即便全身白紗,仍是唯一焦點。新娘秘書B女喲和著和新娘合照,另一位愛搞笑的前男同事和我各坐一邊,接過來伴娘捧花,也被戴上髮箍,他斜併腿作婀娜樣,「快拍我啊」,妙趣橫生。陌生感的隔閡還未消除,藉由嬉鬧稍微減輕。
攝影師要我再把頭靠近新娘,於是我們幾乎肩並了肩。貼坐在她旁邊,我這才隱約找回了相伴的感覺。
婚宴即將開始,我不想太早入席,也想珍惜難得的片刻,順勢假借幫新娘秘書拍照為由,尾隨新娘伴娘同電梯下樓。進入會場前,男主角牽住女主角的手,都是新手,難掩興奮緊張,B女蹲在地上幫新娘打理裙襬,邊提醒慢走與笑容。兩人轉進會場大門前,B女喊著新人從背後留影,於是她回頭,留住單身的最後回眸。會場門開,音樂響起。
當她回眸定睛的剎那,自信的眼神,出自內心的微笑,透過相機注視她的我,如同接到新娘拋向眾單身女伴的捧花。
感動但不至於落淚。回顧這些年,我們彼此在感情路上的苦,猶如進入迷霧森林,在她步入會場的那一刻劃下句點。我逐漸脫離感情的牽絆,她則終於找到感情的歸宿。

認識W女之後,輾轉得知,她之所以要轉職到我們共通前一個公司,因為她的前男友也在我們公司。只是,在兩人再次共事之後,那段感情卻在對方開始涉入聲色場所後漸行漸遠,無疾而終。
處理公務上的俐落,不見得等於感情上也可以同樣俐落。在感情堅持以致於自殤這件事,我和W女也有共同點,或者說是弱點、盲點。
當時我還停留在對某人無可救藥的迷戀與等待,以及伴隨感情而來的情緒起伏,她全都看在眼裡。
而她,儘管嘴巴不說,卻可明顯感受到她在結婚這個關卡上的壓力。前半段,她企圖用建立工作以外的嗜好,分散注意力,追尋心靈的平靜,後半段則毫不避諱地積極爭取。用小女人的堅毅,勇往直前,破除「敗犬」或「剩女」的魔咒。
某段時間,她迷上拼圖,甚且加入了拼圖俱樂部,在買拼圖玩拼圖這檔事,投入不少時間金錢。後來,買小說讀小說成為她新的重心,她郵購小說然後裝上封套,小心翼翼呵護。那段期間出現在我們之間的話題,當然也包括韓劇及當時的虛擬迷戀對象韓星鄭雨盛,當我以鄙夷口氣挑戰她的品味,她也毫不客氣反擊捍衛。
我再度回到桃園之後,同事喵加入我們的行列。一連串的都市冒險,餐廳,美食,冥王星晚餐與摩斯漢堡的瑟魯之歌,故宮大英展與兩廳院小王子連袂向我們招手,再轉松江路戲院朝聖惡女花魁,從故宮華麗巴洛克展走出來,雨絲紛紛。無名網誌透過她的引領而跨入,我還流連呢,她早已離開。
兩人相近之處,也包括我們對另一半的基本要求:不能太斤斤計較。她大學時曾交往過節儉成性的男朋友,「我們一起搭公車,上車時他先幫我付了車錢,回到宿舍門口,跟我把錢要回去!」當下她認為是美德,後來就常為了類似的事爭執而分手,「我可以請對方吃飯,但千萬別每次約會結束就開始算帳,多破壞氣氛啊」。
「個性可以互補,興趣可以不同,但如果金錢價值觀差異太大,還是盡早分道揚鑣比較好啊。」我點頭如搗蒜。
我之認識進而階段性成為日本直木獎作家山本文緒的粉絲,也要感謝那段期間她的推介。「戀愛中毒」是啟蒙之作,我和她都讓女主角水無月小姐深為憾動,簡直在她身上看到我們自己的影子,情海翻轉人生浮沉。
如同小說中的日本上班族女性,有工作資質潛力的她,不以職場上的表現為重點,心思轉向在結婚這個目標上,當起伴娘,在婚禮上取得認識異性的機會,或計劃性相親,四下拜月老求姻緣。專程買了波伽利台中演唱會門票,邀請當時的老王搭高鐵前往,當然,那已經是她感情路上的插曲。
菜才上第三道,她就讓B女陪著上樓換禮服。我和伴娘喵同座,和她也因為健行漸遠而相對陌生,遂拿W女和新郎的結識過程、兩方親友,權充對話的內容。「他們認識多久了啊?」「我也不清楚耶,應該快一年吧」「她婆婆是哪位啊?」「就是那位穿紅外套的,有看到嗎?對她還不錯喔」
網誌熱淡出她的生命之後,隨之而來的是單車熱。某個平常上班日下班後,下雨的夜,陪她去南崁單車店載運單車,那時候,她還沒遇上新郎。

山本文緒小說封面上的文字,簡單明瞭地給了總結,包括我對W女的認知。「我,31歲。還在猶豫自己究竟是『只有31歲』,還是『已經31歲了』。明明知道『該成熟一點』、『該找個穩定的工作』、『感情也該定下來了』。可是我一點也不想做決定,31歲又怎樣?我站在人生的中繼點,我該走向何方?」
得知她婚訊的幾天後,間接從別人口中證實她懷孕。和別人的對話之間,我回憶起最近一次和她的碰面,協理慶生會場合,我舉起酒杯敬她,她應該把酒杯靠在嘴邊沾了就放下了,當時還虧她「現在不喝酒了?」,她用瞇眼和微笑回應了我。
W女對於小孩的熱愛,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討厭牽絆的她,探望產假同事Rita的過程,從她逗著新生兒的眼神,隱隱看到對小生命的期待;對公共場合裡呼嘯而過、大聲小叫的小孩極度鄙夷的她,瞪大眼睛,「這些孩子的媽是失蹤了嗎?」,後來也居然能和同事的小孩打成一片。
她揮了手,檯面上是不屑我的質疑,更像是向過去道別,「啊你不懂啦,小孩子很可愛,前提是:要有人教!」
「萬一妳真的生小孩了,他應該會每天都會被妳好好的『疼愛』啊」。我斜眼睨她。
婚宴撐到最後一道菜色,我以另有約會為由離席。穿出餐廳,她和新郎站在玄關,和朋友對話著,我原本想繞過去即下樓,後來還是留下來等候合照。
婚宴那天,我和W女其實沒講到話。
在她早已關閉的網誌,她曾經回答網友關於夢想的定義:幸福平凡的家庭。那夜,站在她身旁拍照,彷彿聽到她理直氣壯地說:「34歲又怎樣?」老娘就是嫁出去了!
從她手中的糖果盤取用了一道祝福。
「出生至今三十一年,我從來沒冒過險。讀大學時,從外地來東京獨立生活算是我唯一的冒險行為。…踏入社會之後,我對靠自己的薪水維持生活感到極度不安,即使每個月領的薪水金額差強人意,仍然無法消除我內心的無助感。所以,我很想結婚。我並不是希望有人養我,自己可以輕鬆當少奶奶,而是希望有人(不管是誰都好,但希望儘可能是靠得住的人)能發自內心地為我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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